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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

作者:麦芒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15   阅读:

  
  题记:人生来就不是为了被打败的,人能够被毁灭,但是不能够被打败。
  ——海明威——
  一、赶路
  “今天算了吧,时候也不早咧,还是不要走咧,天都有些阴,远远看着山里好像已经起了雾咧,桂芳,啊不要走咧,啊。”
  “起雾了好,起雾了,这雨就下不下来,骆驼认得路,这趟路都走了好几年咧,不要紧,我还是走吧,都耽搁好几天咧,我出来时山里盐啊面都不多咧,我今天还不回去,党社保和娃娃都急死咧,我今天非得走咧。”
  “那让你小姑子陪你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不咧,她去,一时又回不来,这条路我走惯咧,莫啥事的,爸,妈,小姑,你们就回去吧。”
  “那你路上可得小心,啊——。”
  “莫啥事,爸,妈,小姑,回吧,你们都回吧,啊。”
  徐桂芳告别公婆小姑子从昌马小镇出来,眼前是一望无际向南一路倾斜攀升而去的茫茫大戈壁,没有风,九月的太阳在灰蒙蒙的天空后面像一团柔和的棉花球晃晃悠悠地飘浮在西天,她骑在一匹脖子上挂着铜玲的骆驼上,让另一匹骆驼跟着,两匹骆驼一前一后,驼玲咣当咣当悠悠然地响着。尽管桂芳心里急,不时拍打坐骑下的骆驼,可它就是没什么反映,顶多表示抗议地喷一下鼻子,照旧依
  着它的性子不紧不慢地径直向南走去。桂芳也很无奈,不得不宽慰自己,日头还早着呢,由着骆驼吧,它们背上的东西也不少呢,每匹骆驼起码驮了不下两百多斤的杂货。这次运的可是她们一家整个冬天的过冬物品呢。有面粉、豆子、食盐、火柴、煤油、洋芋、白菜这些生活物资还有公社配发的牲畜工具、药品等,还有给丈夫党社保准备的一些散酒、给一家人准备的冬衣等等,走时婆婆又准备了一小坛酱猪肉。走戈壁、沙漠和山路得悠着点走,这点骆驼们比我们人类更具备和懂得长途行走的经验和道理。
  单调和缓慢又摇摇晃晃的行走使徐桂芳在骆驼背上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远处戈壁和天际的交汇的地方淡淡的一层白雾起起伏伏,内心充满了宁静。那更远更深处就是她家了。家是什么呢?有房子然后养头猪,唉,过去的人造的字竟然到咧现在也这么管用。有咧房子一家人才可以住在一起,住在一起吧,就得生活,最好的生活呢,啧啧,时常能吃点大肉,嗯,这才是好日子,这才像一个美好的家呀,其余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想着想着徐桂芳嘿嘿嘿嘿地笑着,像一个幸福得熟透的女人。
  徐桂芳沉浸于这种幸福当中越来越不能自禁,这三年多来,她们一家,徐桂芳,她的丈夫党社保,她们的儿子党红兵在深山中过着基本上与世隔绝的日子,她们一家在鞭马沟高坡坡上有一虽然破旧但是厚实温暖的小蒙古毡包,那就是她们的家。她们家已经有了一条从牧民那里抓来四眼黄狗,毡包边上还养着两只山羊,还养着虽然名义上一切都是公社的,另外还有为生产队放牧的那三十多头耕牛,十几匹马儿,每天都有新鲜的牛奶、马奶,但在这种地方,这一切分明都可以是她徐桂芳一家所拥有。这样她们一家不但不像个改造中的地主家庭,反而像拥有一切的皇帝了。
  二、改造
  徐桂芳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了一跳,她这一家是公社好不容易揪出来的地主坏份子,据说在一次四清运动中,有人硬是从党社保的父亲家里搜出一本家谱,家谱中记载着党社保的父亲的父亲,党社保的爷爷,然后是他爷爷的爷爷曾经拥有过一百亩地,雇过几个长工,于是他们这一家就被理所当然地定性为地主。当然了徐桂芳也就糊里糊涂成了地主老婆,于是理所当然要对地主家庭进行无产阶级专政,因公社生产队牛马过冬得到山里去放牧,这是个苦差事,自然轮到徐桂芳一家头上,她们于是就被发配到这深山中来进行社会主义的改造,她们自己也表示一定要怀着对人民公社和革命群众极为虔敬的心彻底改造他们身上还残留的地主阶级的私心杂念。把自己的家庭真正改造成一个彻底与历史划清界限,与过去一刀两断,重新做人,做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革命队伍里的新成员。
  徐桂芳从幸福的幻境中自己惊醒过来,她仔细检讨她们一家这三年来的社会主义改造。虽然在这深山里,并无人监督,但她们一家,每天天不亮就准时起来,丈夫去野马山大阪去放牧马匹,自己呢,则和已经七岁的党红兵把牛赶到鹰咀山脚下的鞭把沟里放牛。这三年来,她们一家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地放牧着公社生产队的牛马,每年秋后生产队里把累乏得个个脊梁如同刀锋的牛马送进山里,开春他们一家则把养得个个圆得如同油桶的牛马送到公社里。这三年来,每天他们一家都自觉向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忏悔他们的地主成份,做每一件事都要把主席语录贴在胸口,向着革命的东方表忠心,向着革命的群众表决心。她自认为她们一家改造得很成功。尤其是丈夫,为了表达对无产阶级革命的忠心,把一枚巴掌大的主席像章硬是别在左胸口的肉中,血流了一康子(胸膛),而后发炎脓流了一星期,再就成为永久的胸像了。
  徐桂芳记得今年春天党社保赶着牛马去公社里,也不管天冷,就敞着个怀,露出那块主席像章来,一边用畏葸的眼神点头哈腰地窥视着革命群众的检验。革命群众通常都会说:“嗯,态度改造得不错,就是脸色和身体没有改造好。”徐桂芳的丈夫党社保这样回答:“为了无产阶级大革命,我们一家尽心尽力也要把无产阶级公社瘦牛乏马喂精壮了,还要尽心尽力把我们这样的人改造成无产阶级的牛马。”
  革命群众说:“这话听着似乎没错,你们这样的人顶多也就配算个牛鬼蛇神,但是你们的脸色越改造越贼光贼亮的,越改造身上越不显肋巴不显骨头的,这不是无产阶级的本色,这方面你们一家不但没有改造好,你们这是把伟大的改造咱整哈了?把主席像章别在心尖尖上也不行,关键得与劳动人民在任何方面都得保持一致,你懂啊不懂?”
  “懂,懂懂懂懂懂,这次回去,我一定我们一家一定按革命群众的意见改造好。”丈夫党社保头像鸡啄米般地喏喏连身。回来一转告徐桂芳,徐桂芳早已吓得魂飞九天,魄余一线,硬是让丈夫党社保久久地狠掐人口,外加儿子连声哭喊才回神转魄。
  徐桂芳为这事犯愁已不止一日,克制一家人的食量到了不能再克制的地步,通常一天只吃两顿饭,早饭就喝一碗酸奶,晚饭回来后一家人从前是吃揪片子,自从党社保被革命群众训过话会,晚饭回来改成的只吃一顿拌汤糊糊,这等于说自从春天到秋天一家人就没吃过一天干饭,可是她们一家在山里的日子就是喝风也能长肉长精神,丈夫和孩子眼见得又比春天还要浑实了,自己呢,也觉得皮肤比做姑娘时还要滋润,腰身也更加健壮了,浑身上下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自己一家人这样私自精精壮壮的,一点也不像革命群众菜色的脸和穿上再瘦的衣服也是晃晃荡荡的空无一物的身子骨。这本身就是改造不彻底的地方,是真正的地主阶级的马脚。她想不能再这样幸福下去了,这次回去,一定得全家进行更进一步的节食,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持和山下的革命群众一样的脸色和身体,甚至比他们还要苦焦。要是再给他们批斗,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徐桂芳身上一阵发麻。这次虽然带了这么多的货,但这次只带必须带的,除了公婆硬让她带的一点酱猪肉和丈夫爱喝的一点酒外,能不带的都不带。否则山里没粮没盐没基本的日用那也是不可想象的。除非他们一家真正成了野人。但这次回去后一定要比以往更加克制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一定要在明年天春送牛马回公社时见到实效。
  三、迷路
  徐桂芳在路上已经换着骑骆驼三次,从下午四点到晚九点共五个小时约摸走了有七十里大戈壁,再走四十里的山路就到她们生活的鞭把沟了。可是天色已经昏暗得只能看清前方不足二十米的物事。继续往前走,戈壁向天际倾斜度也越来越大,大戈壁前方的雾气越来越重,已经出现两列山脉,徐桂芳认得左面的那一列是七个驴山,山体低矮,断断续续;右边的一列是野马山,野马山高大险峻,如惊走的马群,汹涌澎湃,扬鬃奋蹄,势不可挡。中间则是通往鹰咀山的大阪坡道。在这条大阪坡道的入口处则是祁连山最奇特和恐怖的窟窿山,窟窿山又一别名叫骷髅山。在深入七个驴山和野马山进入鹰咀山山中入口处便是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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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黄尘刀客   精华:黄尘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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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黄尘刀客:
一段毁灭人性的苦难历史,一场回归人性的心灵之旅,小说情感强烈,细节鲜明,人物形象生动立体,气氛渲染非常成功,整篇作品被浓郁的伤感和悲愤包裹,凸显而出的是人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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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

  • 东方玉洁

    控诉那个时代,还是直指那个发起运动的人呢?人是可怕的,比自然可怕。苛政猛于虎。

    2014-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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