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刘高兴送走五富老婆回到剩楼，经过五富的房间，侧身一望，忽然发现五富的房间在秋风里空落落的，窗玻璃哐啷啷地像轻声的叹息，床头到窗户上细细的蜘蛛丝晃晃悠悠地，空空的床板上上午刚动过，才几个小时就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人一走动，尘土也跟着轻轻飞扬起来。刘高兴鼻子一酸，眼泪竟扑扑敕敕地涌了出来，他都能听到掉在地上沉重的扑沓声。“我对不起五富，是我不该把他带进城里来，他天生不是城里捞生活的命。可是我就是城里人么？就凭我的那颗卖到西安城里的那个下落不明的肾么？”
　　面对五富破败的房间里的一切，刘高兴突然起了怀疑。对他言听计从的五富永远消失了，象影子一样跟随着我的五富再也没有了，包括他的尸体，刘高兴心里突然虚得慌，抬头看了看砖棱儿斑驳的墙面，又吃了一惊：黄昏的太阳透过楼前已经落处稀稀疏疏的大槐树，又透过刘高兴身后的窗户斜射在对面的墙上，墙上只有斑驳的墙面和斑驳的槐树枝叶就是没有他的影子，可是刘高兴的影子呢？影子哪去了？他走过来走过去地看，就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影子。刘高兴心里越来越虚弱，虚弱得赶紧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躺在床上，一眼就看见了孟夷纯换下的那双红色高跟尖头皮鞋，高跟尖头皮鞋上竟然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于是坐起来习惯性地擦了起来。不知是把皮鞋擦疼了还是把自己的心擦疼了。刘高兴把鞋捂在心口唉呀唉呀地呻唤了起来：“小孟，小孟，五富走了，小孟你是我在西安留下来的理由么？”。这样一喊他的心就越疼了，跟着腰也疼了起来，于是他把手挪过去垫在身后。原先哪里不舒服了心里只要默念一声小孟哪里就服服帖帖了，可今天却越念小孟越疼，浑身疼。
　　刘高兴不知道黄八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他躺在床上，额头上敷着毛巾，黄八在一旁喊着他的名字：“高兴，高兴你醒醒。”刘高兴醒来了，看到黄八模糊的脸。他嗯了一声。黄八就说：“高兴你发烧得历害，我那里有退烧药，你吃呀不？”刘高兴没作声。黄八一转身就下楼去了，一会儿上来扶起刘高兴给他把药灌了下去。刘高兴就又沉沉地躺了下去。黄八接着又说：“高兴，你没吃饭吧，我给你熬点酸汤面糊糊。”刘高兴又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听任黄八为我整治。
　　不知是刘高兴发烧的原因还是黄八为他做的酸汤面糊糊寡淡，刘高兴随便吃了点，感觉身子有了点力气。就对黄八说：“你说，五富也走了，杏胡他们也不在了，才短短的个把月时间，乍就物事人非了呢？”
　　黄八闷着头呼噜呼噜地吃，顾不上说话，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哼着算是回答。刘高兴又说：“黄八，黄八。”
　　黄八哽着脖子咽了说：“高兴，你说你说，听着呢。”
　　刘高兴有点恼：“我问你话呢，你咱和五富一个样呢？”
　　黄八一听说五富，神色暗了下来。刘高兴知道在剩楼这半年里，他和五富好，他俩一个半斤一个八量，恰好是一对儿。黄八说：“高兴，五富走了，以后我就跟着你听你的。你说拣垃圾咱就拣垃圾你说挖地沟咱就挖地沟，我身体好，力气也比五富大。”
　　刘高兴苦笑了一下：“你们为什么都喜欢跟着我呢？跟着我什么好呀？五富也没照顾好，孟夷纯的案子也破不了人也被抓走了，我刘高兴什么钱也没挣下，我还高兴个甚？”
　　黄八见刘高兴第一次这样难过起来，他鼻子往上耸了耸，他的脸黑，鼻梁处那块白斑也随着动了动，在昏暗的灯影下像跳跃的光斑。刘高兴突然感到黄八也挺可怜的，他转念又一想：我是菩萨么？五富是我一定要照顾的，黄八我有义务照顾么，我摇了摇头，对黄八说：“你不是五富，我现在自己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还叫刘高兴。”
　　二
　　这一发烧，刘高兴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觉起来，天已经大亮，感觉一下子轻松多了，起身住楼下看，黄八的架子车已不在了，刘高兴犹豫着：今天是继续收破烂呢还是准备一下去探视孟夷纯，最后还是下决心去看看孟夷纯。送走五富妻，刘高兴身上已没有多余的一分钱了。他想：黄八已经走了，再者，这些天吃饭吃药全靠黄八，再向黄八开口也有点为难，到哪去借钱呢？首先想到的是老范，老范借了两百元还未还呢。不行，不能向他开口，老范市民气太重，再没有钱也得让他觉得始终欠我的这是一，二更不能因为这点钱让他小瞧拾破烂的。找谁呢？
　　正犯愁呢，就看见老槐树叶子抖动了一下，发出哗哗哗的脆响，像一阵笑声，刘高兴分明听着它们齐声说：“高兴高兴高兴”。他于是转过身对着那块三角镜子，眼圈青黑一片，脸色像下了一层霜，刘高兴就也对着镜子说：“高兴，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是西安人，你今天要看望你爱的那个女人去，刘高兴，你高兴一下。”里面的那个刘高兴真得就笑了，如同槐树叶子般，一笑就抖下了一脸的霜，现在的刘高兴又是喜气洋洋的刘高兴了。这人一来精神准要来好事，这他已经试过多次了。
　　结果刚一转身照门就闪出了一个人。“高兴！”石热闹穿着一身齐整的衣服，左手里拎着一个大包，出现在门口。那天从火车站逃跑后，才两天功夫，再出现却是这副模样。刘高兴脸一沉：“我还以为今天有啥好事要发生呢，原来是你，说，你是不是又去偷了？”石热闹嘿嘿笑着说：“没偷，没偷，都是拾的，拾的。”刘高兴阴着脸说：“拾得能这么光鲜，还有包，里面都是些什么？”石热闹二说没说走上前来就着我的床铺豁朗朗一古脑地倒了半床杂货。三两块金光闪闪的高档手表、玉的珍珠的各类项链、玉镯、收藏币还有几件男式衣服，几盒保健品，甚至还有两件女人三角裤和一条粉红色乳罩。石热闹赶紧把那条乳罩扣在自己胸前，刘高兴一把扯下来，上前一把踩住他的衣领：“说，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石热闹于是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他这两天的经历：
　　三
　　“我那天在火车站跑了以后就再也没敢在城里转悠。我就在几个郊区人少巷深的地方乞讨。可巧那天傍晚了，我转到一座别墅区，看见两个人从别墅院墙提着包往外翻。别墅外面停着一辆白色小面包，两个人急急地赶过去，钻进了车里，车就呜哇一声开了。我还没愣过神来，可是紧跟着后面一辆警车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啊哇哇啊哇哇地就追了上去。我跑过去看热闹，路上就什么也没有了。但我也不知怎的，就无知无觉地跟着他们离去的那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一路走去。走到天已经大黑，我看见一块路边的麦草堆，心里一喜，正好是今晚落脚睡觉的好地方。我就钻了进去，可是就碰上了这个藏在麦草垛中的包包么。和白天那两个越墙进人家带走的包一模一样。我打开看看，心里很害怕。本来跑了的，却不知怎么又跑去把包包拿出来原跑折回，藏在另外一个地方。第二天我还特意去那栋别墅转悠，就看见警察询问那家男女主人的一幕，奇怪的是他们竟一口同声说他们家什么东西也没有丢失。本来他们要是都很着急，警察也查得紧的话，我就拿出来说是我拣的，说不定还能像高兴你一样在全西安乃至全国报纸上出个名呢。可是东西放了几天谁也不来找，我还是放心不下，这不就来找你讨主意来了么。”
　　刘高兴又一次手忙脚乱了，这，这真是一个难题。他沉着脸坐在床上，又一下子像针扎了似地弹了起来。刘高兴对石热闹说：
　　“热闹，你拿了这个包还有谁看见了没有？”
　　“没，我是今天乘天不亮才拿出来的。”
　　“你穿这身衣服有谁看见了没有？”
　　“天黑黑的，鬼才看见了，这不我先穿上让你看的么。”
　　“你找死啊，脱下来，快快脱下来。”
　　石热闹一拍脑门说：“唉呀，高兴，你不提醒我还真是要犯大错误的呀。”刘高兴想到了他的第一次拾钱包的事，想到了韩大宝不但敢拿还敢诈，想想自己来西安也好半年了，也经见了些世面，决定把这包东西好好藏起来，叮嘱热闹在十年内决不能动用，过了十年八年以后两人能平分就平分，不能平分就偷偷地原物送还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