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随着商业的繁荣,民勤养驼业迅速崛起。骆驼作为沙漠载重运输的超级工具,不仅为本地产品的外销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也为民勤的驼户家赚得了大把大把的银子,养骆驼的人家被称为驼户,驼户负责为商家承运货物,赚的是脚力钱。有的驼户既是大的商户又是驼户。他们豢养大量骆驼进行贸易和运输业,赢利颇丰。养驼业的迅速崛起,带动了另一个产业,一些耕地少收入低的贫苦人就受雇于驼户家,牧驼拉脚,挣些钱粮养家糊口,其中特别优秀的人便成为驼把式。在长途货运中,驼把式负责管理整个驼队的饮食起居等一切事务,成为驼队的灵魂人物。这些人大都身怀绝技,他们会治疗骆驼易生的疾病,熟知运输路线,同时也精熟武艺。商道上险峡关隘都有强盗出没,承运的货物还需要驼把式的保护,所以说驼把式干的活还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工作。骆驼在长途的驮运过程中,因为水土或其它原因会引起疾病,驼把式必须详知导致这种疾病的原因和治疗这种疾病的办法。一个大的驼队须有好几个把式,这些把式依本领大小阅历深浅被称为“大把式”“二把式”……以此类推。
原先我只知道我的爷爷是个出色的猪匠,以劁猪杀猪为业,后来一次聊天中村里的老人告诉我,爷爷年轻的时侯是一个驰名唐家湾的驼把式,他曾带领一支驼队把民勤特产拉到了现在的哈萨克斯坦,这是西路驼队路程最远的运输,也给驼户家赚得了丰厚的报酬。回程中他们驮回了当地的纯毛地毯和一些日用物品,驮来了畅销当地的欧洲香水之类化妆用品。
我爷爷熟知骆驼的各种常见病,还给骆驼做过大型手术,一次一只骆驼在长途跋涉中瘫痪不起,驼把式们都认为骆驼因载负过重掉了腰子(肾脏),爷爷让驼队的人在地上挖了坑把骆驼四蹄朝天卡了进去,然后用木棍击打腰部企图让腰子重新复归相应的位置,这只骆驼在这样想当然的外科治疗中可否康复,时至今日已无人可以作证了,但流传我爷爷给骆驼治病的故事却是神乎其神。我曾经在一个驼户家见到过一把形似镖头的针具,那是当年驼队必备的针灸用具,驼把式用这些锻打的被称作“火针”和“米针”的工具,为骆驼实施针灸治疗,医治寒热风邪对骆驼的侵袭。
历史上骆驼作为一种承运的工具倍受养驼人的垂爱,小户人家一颗粮食一颗粮食的节俭,从一只鸡养到一只羊,再由羊发展成一头骆驼,由一只骆驼繁殖成几头。有了骆驼,这户人家就真正像个人家了。好比现在的人养了一辆农用车,在农业以外还能赚到一些运输的钱了,或者在沙漠里接一些短途少量的承运,把大野里丰富的资源收回家赚回钱财。沙漠里生长了大量的珍贵药材和野粮,这些物产不需人们经历春耕夏耕耘的辛苦,只要放牲口的人有双勤快的手脚,家里就能过上相对富裕的生活。
大量的甘草、锁阳、苁蓉、枸杞、食盐、沙米等自然资源集存在村庄里,再由药商、盐商收购囤集。秋末冬初骆驼就起场了,吃的膘肥峰挺的骆驼从各个不同的牧放点上回到了村庄,开始了东南西北各路的承运。有句民谚说:拉上骆驼上荆阳——随大帮哩。这句话是说那些养驼少的人家承揽不起大帮的运销,就参与到大的驼队中来,通过合理整编成为商队的一支,获得相应的报酬。
每年到了承运开始的时节,驼户家异常的忙碌,鞍辔、器械、帐篷、灶具都得经过驼把式的严格检查和清点,破损了的不结实的须经过加固和修补。院里院外都人来人往,毕竟是一次长途的跋涉,一应器物的完好无缺是保障出行的必要前提,折了骆驼损了把式都是驼户家不愿发生的事。
出行的时刻一到,驼把式就跃上头驼,把驼鞭轻轻一甩喊一声“走啦”,抬拳和东家别过,驼铎就在骆驼步行的摇摆中响了起来。驼铎的声音沉浑苍凉让送行的家属不由流下泪来,此一去将历经数月的颠簸商道上不知暗藏了多少危机和凶险,女人们只有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诵着佛号,保佑自己的男人一路平安。几十峰上百峰骆驼组成一个庞大的驼队,蜿蜒上路扬起一路风尘,场面甚为壮观。我一直有一种想法,如果哪一天我有能力写一部长篇小说,首选的题材当是民勤驼队,我要用我的笔重新把历史上那个气势恢宏的场面,展现在读者眼前;假如我能拍一部电视剧,那么我一定会拍出与闯关东-走西口相媲美的好戏。
自此驼队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驼把式。驼把式在驼队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驼队的住歇行走吃喝拉撒都得听把式的安排和调令。到了土匪出没的地方驼把式就把头驼的驼铎摘了,殿后的人听不到驼铎的响声,知道是号令来了,就摘下末驼上的扎铃子(小铜铃),放下牧犬,偌大一个驼队在铃声的指挥下迅速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通人性的骆驼,也止息了粗猛的喘息蹄声轻轻地走过大道。拉驼的汉子个个轻声细语,把预先准备好的武器摸了又摸。武器无非刀剑棍棒飞镖匕首之类,一般小股土匪是不敢打劫驼队的。一个大的驼队人多势众其间必有使枪弄拳的高人,匪徒们只能望驼兴叹而已。到了安全地带,驼铎响起扎铃回应,领队的驼把式从前后的铃声中知道驼队完好无损,就唱起了小调,一唱百应,大家就用这样的方式驱赶夜间行路的寂闷。
民勤驼队在长期的运输中摸索出了许多经验,昼伏夜行就是其中之一。白昼赶路因阳光热烈骆驼易出汗上火,夜间休眠人又太冷休息不好影响精力,他们就颠倒了黑白保持人畜的健康和精力充沛。
民勤驼队的装备在河西是一流的,他们有易于搭建和拆卸毡帐,毡帐冬暖夏凉,轻便简洁,最适宜远程跋涉。因为长途承运的季节大都在秋冬之季,他们携带的是栽毛褥子、脚蹬毡、驼绒被褥。即使睡在冰天雪地也不至于冻出毛病来。栽毛褥子是用骆驼的嗉毛栽制在毛制的单子上,厚而不重,软而不髹。脚蹬毡有别于普通毛毡,是行脚放牧人专用的形似睡袋的毡,毡里铺上栽毛褥盖上驼绒装的被褥,寒风如何劲烈也钻不进去。他们有特制的灶具,叫火炬子,用三四根铁条为径为足,围数根铁板为纬,形似鸟笼,柴火投进去,因通风供氧充足,炉火熊熊不息,一铜锅水不消一袋烟工夫。为了减少驼队的负担,做饭不用案板在光板皮袄上和上行面,搓成条状,食时抻为细条或韭叶子如牛肉面,面纤韧耐嚼舒服如家常。
这些经验都是驼把式们在长久的工作中总结出来的,是一代代拉驼人逐步改良和完善的,驼把式历经了难以历数的艰辛,为驼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为故乡经济的发展和商业的繁荣作出了不可磨灭贡献。他们无一例外的贫困,他们的艰辛和苦难换回的只是勉强的温饱,更多的利润都积攒成驼户家的光鲜和荣耀。
驼把式是用脚板丈量过地球经纬长度的人。步行数月往返民勤至哈萨克斯坦、俄罗斯,走过包头、缓远、西长安,他的脚该是怎样一双脚啊!是钢打的,还是铁铸的?
我无缘在我生命的区域里与爷爷相会,自叹自己命薄富浅。我爷爷病逝于1958年,此后五六年我才进入这个世界。这个父亲描摹的白须白发的老人,一直是我心慕神追的对象。父亲告诉我爷爷的脚常年开满了裂子,行走一天脚裂处就流出殷红的鲜血,到了晚上爷爷就着小油灯,烤了猪油羊油喂他脚上永远贪馋不足的裂缝,这些裂缝噙血诉说的是他年轻时的苦难和惆怅。我的笔已无力详细描摹爷爷和一代驼把式的经历和故事,但我知道他们的生命过程无不包容了太多太多的辛酸。
我的二伯十几岁就给人家放驼拉脚,解放后,曾拉着骆驼援过藏。干旱荒漠里生长的骆驼,经不起西藏冰天雪地的苦寒,骆驼一路死亡倒毙。和二伯同去的那些精壮健朗的拉驼人,因为水土不服染病身亡者很多,二伯侥幸活了下来,他一生中没有把骆驼叫过骆驼,他把它称做“毛宝贝”,二伯不是真正的驼把式,但他和骆驼有过几十年的亲密交往,他懂骆驼,爱骆驼,却没有真正拥有过自己的骆驼,这是二伯生命中最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