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采薇想,明天就可到家了,临别时不妨给她一张名片,反正做那事又不需要付出感情,彼此不会产生纠葛与牵绊,激情过后双方就各分东西。虽然两个人在一起除了性交还是性交是比较乏味,但至少满足了生理上的需求,比起那些只会让人意志消沉形销骨立的“爱情”来,它无疑要健康得多,实际得多。
他这样想着,目光向人群中扫了扫,恰好碰上婷婷那对闪烁不定的眼光。双方视线一结合,她立即低下了头,快步走进餐馆中去了,却把脸上两片彤云抹在了沉沉的夜色中。
明天就要到家了。可到家之后又怎么办?就这样带着一身心碎的伤痛,一身失败的屈辱展示在那些陷害我攻击我鄙夷我侮辱我的人面前吗?张采薇对着幽深的山谷发呆,山谷对面山高林密,向来多见树木少见人,想来那里定有灵巧的猿猴从一颗树巅飞跃到另一颗树巅上去,胆小的野兔在洞窟中探头探脑,听见任何声息便掉转身逃入深深的洞中,还有用尾巴当被子睡觉的松鼠蹲在树干上嗑着松子,忽然听见吟风弄月的诗人高唱着“买山终待老山间”,踏着清秋的瀣露而来,爪子一抖,把坚硬的松子掉下树去,恰巧砸在诗人的额头,诗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在山林中久久回荡。
【我从没想到过我会爱她爱得如此之深。为了忘掉她我躲到山里达一周之久,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可我又怎能锁得住思念?那些天我日思夜梦的无不是她。我想念她妩媚的笑脸,想念她大方的仪态,想念她清越的歌声,想念她撒娇的样子。当母亲告诉我,小妖被她哥打破了头时,我总想到她一次次地寻我不即、失望落寞的背影。她只是一只娇弱的小鸟,没有我谁会来抚慰她受伤的心灵?没有我她怎么挺得过这非人的虐待?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鬼地方。直到现在,还恨!(注:1995年2月25日,张采薇与小妖因对双方家庭矛盾的看法不统一,愤然避居乡下一星期)。】
我现在才是真的恨呢。张采薇想,我为什么要回来?谁的教训也无法成为别人的经验,谁的思想也不能支配别人的行为,每个人都拯救不了别人的灵魂,每个人都不能改变他人的命运,我回来她就找到了幸福吗?
书呆子,再不上车你各人拦车回去啊?司机将头伸出窗外大吼。张采薇这才发觉停在这里的车辆已走了十之七八,他应了一声,低头走上车去。
接下来的激情游戏就有点顺理成章的意味了,他们相互抚摸着对方的身体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彼此的动作已不完全只是情欲的驱使,似乎还带上了一些些依恋与信赖。小妖,你终于回来了。张采薇泪流满面,紧紧握住那只乖巧的小手,浑身战栗,兴奋得无比绝望。【我回来了!小妖一头男式短发,额尖的一撮微微上翘,显得又靓丽又调皮。想我不想?她呵着手指威胁我。老实坦白,你哪根肋骨想我?(注:1995年冬天,小妖刚放寒假就跑回桃江来找张采薇)。】【你瞧你这双冰凉的小手噢,快放到我口袋里来,不,插进我衣袖里来。
多么冰凉的小手
让我把它来温暖
我戏谑地唱道,小妖双手笼在我衣袖中,渐渐有了暖意。她仰着头,微笑着听我唱歌,笑容慢慢消失,转为沉思。当“生命花朵已为你开放,爱情的歌高唱”的超长高音结束后,女高音响了起来:
寒冬已尽春烂漫
阳光绚丽照人间
春天第一个甜蜜的亲吻多温暖
……(注:二人唱的分别为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的歌剧《波希米亚人》中鲁道夫的咏叹调《冰凉的小手》和咪咪的咏叹调《人们叫我咪咪》。当时他们都还是“伸手派”,VCD虽已普及,他们却买不起。他们收集到一大堆威尔第和普契尼的歌剧碟片却只能跑到朋友家去放,朋友们都不爱听歌剧,两人只好今天跑一家明天再换一家)。】
小妖小妖奈若何?张采薇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那具胴体仿佛也感受到了爱情的力量,在这一刻变得柔若无骨,随着汽车的颠簸像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像是决心要淹死一切自以为是百炼钢的家伙。张采薇顿时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美丽神奇的新世界,他溯源而上,找到了那口隐藏得很深的泉眼,那口似乎干渴难奈地一张一翕着的泉眼里面实际无比滑腻,无比柔软,无比娇嫩又无比温柔体贴,一股股温热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张采薇当即顿悟,为什么古往今来,总有无数盖世英雄戎马一生,最终却消逝在女人的绮罗裙下。
那具胴体越来越躁动不安起来,在一声声垂死挣扎般的呻吟声中不断地扭动、翻转,张采薇看到从掀翻了一角的被子里露出一只白得返青的乳房,仿佛因受惊而颤栗不已的小兔子;它蹲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又像是绽开在水面的一朵玉莲花,诱使着他去采摘。他听见她轻轻地骂了句脏话,一把拉住他无所事事的左手,用力按在那只玉兔上面。张采薇说,小妖,咱们以后再不分开了吧?然后他侧着脸倾听,那只在他左手掌里像是一团可以随意改变形状的橡皮泥般的乳房点了点头,于是他像个孩子似的高兴了,握着乳房甩了两下,流着眼泪说,谢谢你谢谢你。
【1996年二月十八日周日大年除夕
他妈妈去了广东。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个天大的喜讯。我们又可以整日整日地一起玩而不必看谁脸色了。
这些天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他爸爸照例每天出去打麻将,除了吃饭和睡觉,平时几乎见不到人影。这样真好,我们就可以拥有这一整栋房子了。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玩;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世界好象只为这房子里的人而存在。这一刻之外,这所房子之外的任何事物都可以不去管。我喜欢这样宁静安谧的生活,有点像二人世界。说什么呀?
平时我们爱买些零食躲上楼去吃,两个人紧挨着半躺半靠在阁楼的沙发上,脚伸在一只窄窄的烘箱里,刚洗过还散发着汰渍洗衣粉清香气息的褥子一直盖到下巴上,感觉十分温馨而自足。我们一边听音乐、看电视或说一些有天无日的傻话,一边吃东西。食物一般是火腿肠、袋装瓜子花生、巧克力和水果,有时会捎带上一瓶青岛或蓝带啤酒,冰镇的喝起来好爽。他喜欢剥了香蕉和火腿肠悬得高高的,让我跳起去咬。别的食物一般也是相互喂着吃,就连抽烟也一人一口地来。他说这样有种相濡以沫的味道,或者说是间接Kiss,这时我就会笑斥他一声,或是佯怒着掐他一把,他一边躲闪一边咬着嘴唇笑,一副十分满足的样子。不过我也觉得这样不分彼此地相处很好。很温馨。
……(注:小妖有记日记的习惯,这篇记于大年除夕的日记记述了她与张采薇在那个寒假共同度过的一段美好时光)。】
小妖,我想我们可以去乡下支教,到车辆无法通行的山村去,那里除了满眼青翠逼人的森林、高峻陡峭的山峰外,偶尔会看到一个悬在半山腰的采药老头,三两骑在牛背上横笛胡吹的半大孩子。我们放学后和孩子们一起玩耍,到森林中去摘茶泡,到山坡上去挖葛根,为了追赶一只野兔满山乱窜,虽然累得满头大汗,却已全然忘掉了城市中的喧嚣和烦琐;晚上我们披着溶溶的月色,沿着幽兰丛生、新簧披拂的小道,寻觅着潺潺的水声而来,相依相偎在小溪边,听鱼儿在水面上吐着泡沫,蟋蟀在草丛中唱着夜曲,让心灵完全散入清空碧落而没有一丝半点尘杂之念;农忙时节,满山遍野的稻子在风中起伏翻滚,恰似海潮一浪推着一浪,永不停歇地奔涌,我们和那些质朴的农人一起在戽斗中打谷,俯仰之间不经意便跳出了世上最具生命力的舞蹈,那嘭嘭的闷响回荡在辽阔的打谷场上,不正是合拍谐调的伴奏吗?难道这不是最自由而本真的生活吗?难道这不是诗人们穷尽一生却寻觅不到的美好生活吗?难道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切更值得留恋吗?
【是的。小妖往我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说:我们还可以栽种许多鲜花,比如玫瑰、百合、康乃馨;水仙、蜀葵、满天星……然后我们可以开一个鲜花店,再搞一些插花艺术,给每一盆插花取上一个浪漫温馨的名字,把我们的小屋装扮成一个花的海洋。我们还可以……(注:1995年除夕,小妖借口买东西,偷偷跑到张采薇家来玩到半夜。两人蜷在烘箱里一边看春节晚会,一边谈着理想)。】这时候汽车撞上一块人为搁置的石头,猛地跳了起来,张采薇微倾着身子来不及平衡重心,一下子扑倒在那堆无边无际的丰腴与绵软当中,他的左手!在空中挥舞!想找到一个支撑点!最终却重重按在!另一个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