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们竟然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雨夜里远走高飞了。她甚至连亲人都不要了,只为了任何一个他们之外的人都可能打扰他们的相爱。
那天清晨当我醒来,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铁门外叫天天不应时,我强烈地感到了一种被世界遗弃的痛苦和绝望。周围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我又身无分文了,在这个充满冷漠和仇视的世界我真正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零余者,一个满身疮痍的世纪孤儿。连日的奔波已经使我心力交悴,可我又找不到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我也不敢停下脚步,任思绪蔓延。我只能提着灌满冰凉的泥水的鞋,不停地走,不断地漂泊,从异乡到异乡,从遥远向遥远。
以后不知过了多久,那时我已鬓发成雪,身如槁木,终于在一个远离人间的芬芳小岛上发现了他们,他们早已结合,活得相当滋润。我就在他们不远处的长满荆棘的沼泽地里住了下来,只为了能远远地看上她几眼,来延续我自编的绮梦。他们那边一年四季鲜花常开,而我却住在阴冷潮湿的沼地里,整日整夜与蚂蝗和蚊蚋为伴。后来他们发现了我,便渐渐地与我有了些交往。但我敏感地觉察到他们已经不认得我了。在他们的眼中除了对方之外,好像连太阳都不认得了。我悲痛欲绝地看到,如今我无论生死都不会引出谁的一滴眼泪。我们的关系只不过是一条鳗鱼跟一头羚羊的关系了。我问她为何不把书念完,她似乎也不记得那是怎么一回事了,当我努力地解释了学习的重要性后,她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忽然害羞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那天晚上她突然临盆,而他却不在家。我一直蹲在她院内的马棚顶上,不知道该不该去帮她。我的心一直在滴血,我怎么也不能承受一个跟我如此亲近的女人居然一到男婚女嫁后就撂开手把什么都抛弃得一干二净,我觉得这确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就像有一天我的四肢突然决绝,从此成为陌路一样让我既伤心又意外。我想到这个女人连学习、事业、理想和生命甚至亲人都可以抛弃,只为了爱一个人,爱到要为他生个孩子,而这个人却不是我。我觉得应该报复她一下。可是雨一直在下,他一直不回来,而她一直在惨叫,我的眼眶渐渐湿润起来,于是我走了进去。
这时偏生他回来了。他看见我的举动,忽然记起了我,便用一种狐疑的眼光打量着我们。我也没有解释,默默地做完我该做的一切便走了出去。在门口处我站住了,没有看他们,只望着天说了一句:“好好待她,她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雨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在哭泣。我独自一人寂寂地走向了沼泽。那时沼地已软得像情人的胸脯,我渐渐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也不想拔。当我在世界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时,我听到从后面鲜花盛开的地方传来了阵阵欢笑。这一瞬我感到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我不由闭上双眼,却把两滴晶亮的泪珠留在了人间。
……
我被自己的眼泪浸醒时天还没亮。我伏在枕上继续抽泣,为刚才的梦,为对面屋里还沉缅于温柔乡中的人。可我又不敢大声哭出来,怕被他们听见,怕给他们增添烦恼。(注:1997年元月9日,张采薇来到惠州的第三天晚上所做的梦)。】
汽车在荒野上飞驰,夜风像洪水一样疯狂地灌进车窗,多少荡涤掉一部分令人胸闷的尘土和汽油混合的难闻气味。【窗外起风了,婆娑的树影透过窗棂,投射到粉白的墙上,像是些狰狞的魔兽在风中痉挛。虽然已是掌灯时分,市声依然喧哗不止,小贩的叫卖声依然全无心肠地拖沓冗长,无所事事的小青年依然肆无忌惮地索要保护费,某个刚刚被盗的家庭主妇的尖利嗓门穿透所有市声编织的网络,无所顾忌地戳破人们的耳鼓……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平生引以为恨的事物终将消失,我们平生引以为豪的事物终将消失,一切都将消失,我们还在每时每刻斤斤计较于鸡毛蒜皮的事物,(注:1997年元月18日,张采薇搬离小妖处后,曾一度产生轻生的念头)。】这辆老爷车就跟那个远在西南丛山中的苗乡一样污秽不堪破烂不堪。张采薇想。果然有人就骂骂咧咧起来:妈麻×这是个哪样卵烂车,日他妈骨头都散了一车。司机不舒服了,回骂道:你妈×有钱去坐飞机呀!去呀!去呀!卵钱没得个还挑三拣四。
婷婷,刚才那个人是你老公啊?一个头发稀疏的年轻女人问睡在过道上的女孩。
才没是呢。叫婷婷的女孩一脸鄙夷:那个卵人,一天防老子像防强盗,又不准老子去上班,又不准老子单独出门,生怕老子出去偷人。他不想想看,他一个小工头,一个月工资还不上一千块钱,活人都困难,还想把老子捆在裤带上。
讲的也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连老婆都养不起的男人,根本没得权利在屋里指手划脚。这种人,分手了正好,凭你的长相,不怕找不到个老板。
老板老板,又是老板。张采薇的心剧痛起来。
【走,我们找林小妖撮一顿去。薛崇说:她朋友是汇源酒店的老板,这种人咱们宰他没商量。
什么?汇源老板?我睁大双眼。薛崇像看个陌生人似的瞪了我半天,才干笑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她跟那个赵文革已经玩了三个月了。(注:1997年4月28日,张采薇从小妖的同学薛崇处得知小妖交了新朋友)。】
他们已经玩了三个月了,我却一直蒙在鼓里,我是不是也太傻了?并没有谁有意瞒我,他们也不认为这有什么必要,只是我自己不敢承认事实罢了。薛崇奇怪的并非我还不知道这件事,而是我竟然还会在意,在所有人看来,谈恋爱就像吃饭,老吃一种菜是人都会腻味的。其实我既然已接受她了离我而去的事实,为什么却不能接受她离开民安?
两个女人轰然大笑起来,婷婷咬着牙捏了头发稀疏的女人一把,笑骂道:你这个骚货。你各人看上人家了反来说我,你各去试一试,看他大不大。
张采薇皱了皱眉,把脸投向了窗外。这时后排座上有人站起来叫道:我的东西大得很啊——!各位女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有意者可以免费试用啊——!
车厢里顿时开了锅般哄堂大笑起来,男人们笑得前仰后合,一叠声地叫好,女人们有的装做低头翻衣服来掩饰自己的窘态,更多的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们不顾汽车颠簸得厉害,七手八脚地去脱他的裤子,吓得那人连声告饶。
两个谈话的女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头发稀疏的女人骂道:舅子,哪个讲你?你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副猴嘴猴脸哪个女人肯和你睡?那人一边挥舞双手招架着女人们的进攻,一边腾出嘴来说:你们这些婆娘就是贱,看得上你们的你们嫌这嫌那,看不上你们的你们拼了命去倒贴。人家一个白面书生,和你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你们要热脸贴着冷屁股的。
张采薇这才知道他们原来是在说自己,脸色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他转过脸去,却见同座那个去广东看望儿子的老头笑得白胡子乱翘,话都说不清楚了:现在这些年轻人哪,咳咳……真活泼……
活泼?张采薇吃惊地问。
子夜时分,雨下得更大了,旷野上凛冽的寒风吹得雨的发丝四处飘散。汽车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乘客们白天还直冒汗的皮肤这时都冻起了鸡皮疙瘩,一些人开始把不同季节的衣衫往身上裹。黑暗中张采薇忽然感到婷婷翻了个身,有意无意地,竟把整个臀部压在了他的腿上。起初张采薇并没产生什么异样的感觉,气温陡降,在这四面透风的破车上睡觉自然难以睡得安稳,要不断掖掖被子,翻转身子是可以理解的,何况这过道上大大小小的包裹箱子肯定不会像床铺那样平坦,因此他对女孩对他的侵犯并无过多的反应。
张采薇素来患有失眠症,窗外的急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使他更是困意全无。从车窗里望出去,公路上已积起了约半尺深的河流,雨水从高空抛落,在浑浊的积水里砸起一个个坑儿,看上去倒像是雨落在了沸水里,难耐的高温迫使得它们不停地乱蹦乱跳。车窗四周一会儿就织成了一重重密不透风的珠帘,雨刮器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完全失去了效力。汽车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空间行驶,更使前途显得无比的渺茫和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