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今天，我仍然不能给女儿曾经提出的问题，来一个明确的回答。小小的女儿曾问我，什么时间能见到姑姑，我说，将来有一天，你会见到她。我的回答，注定就是一个没完没了的绕口令，绕来绕去，也不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7
　　酒醒时分，是在第二天的中午。
　　我躺在宾馆洁白的床上，懒洋洋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房间里的空调，正吹出不属于夏日的凉爽。或许，我该感谢一次酣畅的醉酒，让我在滚滚红尘里，暂时停顿下来，用一种难得的平静，去梳理那些关于时光的碎片。
　　从前，二十三年的从前，在外旅行时，我没有住过旅馆。火车站的广场里，公园的躺椅上，乃至大街的花坛边，都可以成为我安静的卧床。那时，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苦，相反，倒是有着难以言说的享受。
　　可是，现在，是什么让我厌烦了旅行？每次出门，都感觉是在找罪受。这次，已经出门四天了，已经躲在有空调的地方四天了，究竟是自己变了，还是这个世界变了？抑或是，我和这个世界都变了？
　　经过太多艰难的选择，我最终回到了东南山，回到了这个在父亲眼里，鬼不下蛋的地方，成为了一个商人。当然，我早已放弃了手里的烙铁与焊枪，在女儿出生后，不顾及旁人的眼光，重新回到了学校读书。那时，我已经在忙碌的间隙，有计划地学完了汉语言文学和英语专业的相关课程。
　　那一年，是新世纪的开端，也是我人生的一个新的开始。在过了而立之年后，我突然决定去郑大学英语，让父亲吓了一跳。父亲说，你以为你还小啊，上那么多学有什么用呢。那时，父亲和以前一样，满脑子想的仍然是抱孙子。
　　不过，对于我的坚持，他已是无可奈何。最后，父亲说了一句让我颇为感动的话，他说，喜欢你就去上吧。或许，他想起了十三年前，他曾对我的粗暴干涉。正是因为他的干涉，才使我一直游走在医学的边缘，一直在滚滚红尘里苦苦地挣扎，却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未来。
　　喜欢你就上吧，父亲这一句足以冰释前嫌的话，不经意间就滑过了十三年的时光。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在十三年前，我能够选择自己的命运的话，我该会有怎样的人生轨迹？然而，我清楚地知道，时光永远也不会倒流，那一年，我能够选择的，就是重新走进校园，去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安静时光。
　　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我总是躲在图书馆的一个安静角落里，和另一种文字对话，这个过程，充满了无尽的惊喜和满足。我明白了自己的渴望，那些很早就有的梦想，那些斑斓多彩的渴望，原本只与文字有关。
　　再次毕业时，我几乎忘记了那些陪伴我多年的方块文字。察觉到这点时，一度让我心生懊恼。原来，我也是如此善于遗忘，不知不觉中，就将那些曾经的美好，遗忘在时光的缝隙，遗忘在不停奔走的路上。
　　当毕业的歌声，在安静的校园再次唱响，那样的文字，终于在一个无眠的深夜里复活。同时复活的，还有那些青春的过往，以及那些遗忘的岁月红尘里的情感。我在那年的六月，想起了多年前的六月，想起了古都夕阳下的离别，想起了那次欲说还休的重逢。
　　即使，我和她，早已散落在各自的红尘；即时，不停流逝的岁月，将我和她分隔在各自的天涯。可是，总会有一个契机，给我一个理由，一个怀想她的理由，不为别的，只为了那些曾经的记忆，有着不可复制的美好。
　　现在，多年后的现在，我要感谢一场醉酒，感谢一场醉酒所带来的回忆。这些回忆，让红尘中匆忙的旅程，有了一个安静的停顿，使我有时间梳理这些关于时光的碎片。我知道，正是这些难以忘却的碎片，给了我不停行走的力量。我知道，酒醒后，我必须立即回家，继续奔走在我的红尘。
　　回到家的那天，女儿正坐在沙发上弹吉他。十二岁的女儿，正用一双纤细的手，在琴弦上，拨动着她的童年。多年以前，我也有过一把吉他，也曾用粗大笨拙的手指，在属于青春的岁月，拨动过我的童年。
　　看到我回来，女儿立即跳了起来，问，爸，你给我买了什么书？我顾不上洗一下脸，先把带回来的那两捆书逐一解开，让她随便翻看。接着，顺口问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她都干了些什么。女儿说，看书，做暑假作业，对了，还看了电视，不过，爸，看电视真没意思，正看着广告呢，却突然插播起了电视剧。
　　女儿的话把我逗笑了，我说，这下相信我的话了吧，我早就说过，看电视纯粹是浪费时间，你说，看了半天广告，才插播了一点电视剧，那电视台，有多小气。女儿也笑了，说，爸，还是你大方，每次出门都给我买那么多书。说到了书，女儿不再接我的话茬，顾自看她的书去了。
　　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出门前安装的两台空调，那天走的匆忙，我还不知道制冷的效果如何呢。问女儿，女儿头也不抬，仍埋头看她的书，女儿看起书来，总是很专注。问了三遍，她才说，爸，别说那空调了，你走后，我们根本就没有用空调，咱家又不热。
　　妻回来后，我问她，空调的效果怎样，妻说，你刚走，就下了一场大雨，空调还没有用过呢。我说，安装了也好，有备无患吧。现在的郑州，离开了空调，人已经没法过了，说不定哪天，我们这个小城也是一样。
　　妻说，也是，以前咱们的店里，哪里用过空调，可是，现在大家都在用，家家都在用，你不用的话，只得忍受到处吹来的热气。我说，是啊，咱们的三个商店，现在都用着空调，如果不用的话，这夏天还真不好过。
　　谈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某空调品牌的一句广告词：原来，生活可以更美的。可是，生活真的是这样吗？是更美了还是更糟糕？
　　这篇文字，是我躲在商店的空调里慢慢敲出来的。关上玻璃门，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顾客稀少的时候，我就开始敲打这些凌乱的文字，借此打发夏日里某些难捱的时光。原来，我打算敲点关于空调的话题，可是，敲着敲着，就敲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敲到一半的时候，妻看到了，说，老庄，你写得太乱了，散文是这样写的吗？我看不出个头绪来。我说，别急，慢慢来，我要说的话还没完。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帮我改改错别字吧。妻说，有些片段，我看着心酸，她对你那么好，当初你为什么不去洛阳？我说，你酸什么，她是我姐。我若去洛阳的话，哪里有机会认识你。
　　说起我和妻的初见，想在回想起来，只有那么一个细节。记得那年，我在医院的食堂里打饭时，遇见了刚到我们单位实习的几个女生，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抬头看去，却看见一个眼睛大大的女孩，正冲着我笑，于是，我便回她一笑。就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后来，她成为了我的妻。
　　婚后，妻说，那天是我先对她笑的，我说，谁看见了，明明是你先笑的。这场官司，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断清。也是，人生中的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过后，我只需记得那天，她也是一袭白裙，而我，正巧刚打完篮球，还穿着从学校带回的那套运动装。那套红色的背心、短裤，不由让我想起某个类似的场景，而禁不住感觉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幸而，我只错过了一个这样的场景。在又一次独处异乡的时候，我融入了类似的画面，找到了另一个喜欢我的人，从而拥有了一个家。
　　回家一周后，老天大约要考察我家空调的效果，开始热了起来。那两台新安装的空调，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去商店的时候，女儿就躲在有空调的屋里，看书，或者弹她的吉他。过了三天，女儿不再用空调了，问她原因，女儿说，爸，空调把我的皮肤吹干了，很难受。我说，不用也行，过去，咱们的老祖宗，几千年来，也没有用过空调，不一样过来了吗。
　　话虽这样说，天热起来时，我还是打开了空调。我知道，这种打开，渐渐会成为一种习惯，而这种习惯，又会慢慢产生一种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