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放恶狗伤人的是护院的头,钱秃子。”
“你和警长讲了?”
老人点头:
“可我没说认识他,只说头戴毡帽的人。我哪敢直说,你知道钱秃子和警长啥关系。”
“你咋进去的?那钱家后院。”爷爷问。
“胡同里有个角门,通他家后栏子。我一推,开了,我叫瓜蛋儿别出动静。天很黑,脚跟脚,进来几个女的,蹲到墙根。这时来个人,把门栓上又顶上了,我才想到那是给她们留的。女的奔场院去了。”老乞丐思量一会又小声说:
“钱家有个大地窖,在栏子里,上面种菜,里头藏着好多粮食。”
“这你也告诉警长了?”
老人摇头。爷爷说:
“对了,不能让警长和日本人知道,也别跟林三说。粮食在钱家也是在咱们村。”
“是阿,我也这么想,要都让鬼子收去,我要饭也找不到门儿了。”林头笑说。
“那孩子看见没?溜儿。”
“没有,他光顾在雪地里找吃的了。”
“那就好,不能让孩子知道。钱家会灭他的口,可怜的瓜蛋儿。你也要谨慎,他们有钱有势。”爷爷嘱咐。
林老头诺诺称是,踏着积雪走了。
过一会,又来了几个给爷拜早年的。其中一人只买了很少一点肉。他走后叔叔催爷爷回家,爷爷拉着我说,把这点肉卖完咱们就走;又说,穷人都是最后办年货,其中有些是熟人,得想到他们……果然,后来的几个人我全都认识,包括南大园老孙头。他们一进门总要和爷爷聊些家常,提前拜个年,说些祝福的话。最后割上少许肉,爷爷总给他们加一些,说是给孩子;他们便也感叹一番,有人还把那一点肉高高提起来,歪头看着,伤感地说:
“是啊,都是为了孩子……对大人,年节算个啥!”
快到中午,肉快卖完了,还剩些零零碎碎的,叔叔说回去炼油,爷爷收拾好刀具,把牌子拿进去,点一袋烟,正准备关窗,锁门。忽然传来一个娇娇的声音:
“二舅,提前给您老拜年了。”是小桃花。“我妈说,从老道高五舅那论过来,我们这亲戚还真不算远呢。”
叔叔重重地把刀摔在案子上:
“从这账本上论过来,你家秃子还欠我不少钱呢。”
“哟,我说四弟,他把肉拎到谁家,我可不知道。看那黄婆子吃的油光满面。这两个月他可是一分钱没给我。”说着从挎筐的腋下抽出手帕擦眼泪。“全靠俺娘做针钱……噢,对了,娘给二舅缝了件围裙,我倒忘带来了。”
“那就谢谢你妈了,眼睛不行,还那么累。”爷爷说着把一条肉扔到她篮子里。
“真是的,就你老,佛心,把我们娘儿们当成人。”她凑到爷爷耳边急速而小声说:“打二哥那一扛子就是那挨千刀的人干的。”说着迅疾地捡一块骨头放到篮里。扭着身走了。
这时,饭馆何二走进来,望着她说:
“当年她是一个多可爱的小姑娘,大眼睛,红红的脸蛋儿,长辈叫她桃花。跟她妈在地里捡豆。那时候她妈的眼还没瞎。一晃十来年了……都是因为日本人抓她爹去当劳工了。”
“那钱秃子还不是因为怕抓劳工,去当了土匪。看现在成了泼皮。”爷附合说。
“刚才她和你说啥?”叔问爷。
“没你事!关门。”爷说完,又和何二寒喧了几句,他们互致过年的吉祥话,何二也走了。
爷爷背着手,和我并排回家去,带一点感伤,一点乡情和欣慰。路上,爸爸迎面走来,一手拿着春联,一手端着热腾腾的浆糊。准备装点我家的小店。
街上的铺子都扫净了门前的积雪,贴上了春联,关上了门窗,只一两家开着,那是卖杂品和油盐酱醋的。雪地里少有行人,只惶惶地跑着几个孩子,跟着狗,时而放两个小鞭炮。雪花又借着清冷的北风飘扬起来……
这时,桃花从一个杂货店出来,不知备了什么年货,正扭着腰肢急匆匆奔回家去。瞎妈在等着她。过年了,不管生活如何窘迫,不管外面风雪交加,只要有妈,便有家的喜庆与温暖。
委身于逝水的桃花哟,谁主你来日的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