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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

宋振邦散文体小说《古堡残阳》32 

作者:行吟者    授权级别:C    编辑推荐    2014-07-30   阅读:

  
  爷爷到哪儿都爱带我,除非出远门或者危险的事。这种微妙的心里,只有像爷爷那样处境的人才能理解。我不仅是他的帮手——我用这个词儿,稍欠自谦,因为那时我才五岁——而且是他的荣誉和安慰。妈妈也常这样鼓励我,去吧,和爷爷说个话;叔叔说,去,给爷爷壮个胆。乍听起来,这话有点不着边际,细想,也有个理儿。乡亲们聊天,说起年景,说起租税(日本人叫"出荷"),说起抓劳工,老头们便宽慰爷爷:……你怕啥,孙子都这么大了。爷爷便微笑了,我给爷爷壮了胆儿吗?我的存在还有一个作用:碰到爷爷与人谈生意,为难了,便说,……难哪!爷儿们,我得让孩子吃饱肚子啊……的确,爷爷撑着七口之家,我得撑着爷爷。爷爷爱带我还有一个原因,家人不愿说,我也知道,因为他想爸爸,爸爸在牢狱中……
  福盛兴在北街,那天又有点阴冷,一进大院,爷爷便被请到柜房。小伙计点烟倒茶,还给我抓了些点心。冯掌柜也来了,与爷爷寒暄一阵,爷爷便带了伙计,去干活了。他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去看二姑父,便向作坊跑去。
  我在作坊里呆了一个上午,看了姑父烤蛋糕的全过程,吃了香香的蛋糕,坐在暖烘烘的炉旁竟然打起盹来。(这事我已把它写进《古堡残阳》“馃匠杨二”中了)姑父便把我抱到他临时休息的木床上。醒来时见爷爷正笑着注视我:
  “睡醒了,咱们就走吧。”
  “二叔,还是留下和我们一块吃吧。”姑父转身挽留。
  爷爷笑了笑:
  “你看,孩子在外面呆久了,也有些烦了;凤丫头——他指二姑——不是想吃血肠吗?”
  姑爷嘿嘿笑了,说姑姑就爱吃奶奶灌的血肠;二姑父脸红了:“我真怕……”
  “怕什么!想吃就去拿。晚上你回家的时候,拐我家,带回去就是了。”说着爷爷背起了我。
  
  爷爷一进家门,奶奶便问:怎么这么早,没在那吃饭?
  爷爷不说话。
  “这就怪了,请客不上桌,”奶奶不知底细,又说了一句。
  “叨咕什么!”爷爷厉声说。
  妈妈忙把我拉过去问:是不是我在那儿闹了。我望着爷爷,爷爷说:
  “我累了,烫壶酒来。”
  妈妈连忙放上小桌……
  爷爷刚端起酒盅,福盛兴两个伙计走进院来,一人提着提盒;一人抱着用围裙裹的刀具。一进门,两人放下东西,其中一人便躬着腰说:冯掌柜请爷爷过去,酒席已经摆上了。另一人打开提盒,端出两盘上杂瓣,拿到我面前。爷爷推说身体不适,婉言谢绝了;并请转告冯掌柜,改日再会。
  母亲送走了伙计,又把我叫到里屋,问我是不是闯了祸。我大叫起来,把点心摔到地上;同时听到爷爷把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摔。妈妈害怕了,忙向我认错。我大喊:
  “酒席有什么好吃的!我睡觉了,爷爷背我回来了。”
  这时叔叔走进来,幸灾乐祸地说:
  “那新褂子白穿了,准是没给他安排头等桌……”
  妈悄悄推开门,见爷爷躺下了。
  叔叔继续说:
  “总想巴结那帮人……那帮人,土豪劣绅,没一个好王八蛋,吃你的肉,榨你的油,欠债不还,还看不起你,骂你下九流。”
  我狠狠踢了叔叔一脚,走出去。出门时听妈妈说:
  “请人家干活,还慢待人家,势利眼。”
  我真想搂着爷爷大哭一场……
  叔叔说对了,杨二姑父后来难过的说,冯掌柜原来想请爷爷上头等桌,爷爷是关系户,又劳累了大半天,理应将老人奉为上宾。可是东家不同意,说是请了钱代镇长(钱至仁)、林三老板还有警长等人,怕得罪乡绅,只安排爷爷和伙计同席……
  
  试想,过节了,别人请你去给他杀猪,不是雇你,而是当作手艺人朋友请你。你去了,以一个爷爷的年纪,与要宰杀它的畜牲搏斗,把刀子插进去,听着尖叫,溅一身血污。精疲力竭了,然后,洗了脸,换上干净体面的衣裳,等待入座,等待别人的道谢和敬酒。可是别人却不愿与你同席,吃着你杀的猪肉制作的精美菜肴,却看不起你……你会有何感受呢?
  可怜的爷爷选择了悄然离去,为了自己的生意,为了一家子儿孙们的温饱。
     
  重负
  
  爷爷的悲剧是他痛恨自己的行业,却不得不以此谋生。他把生活的窘迫,子女的不成材,都归咎于“杀生”。因此他总想要弃行,让孩子们学别的手艺。他送爸爸去学开车,结果又出了事。别人背地里还说:杀猪抹狗出不了好子弟。他整日和困兽搏斗,一身血污,筋疲力尽,总是在贫困线上挣扎,又被人看不起……所以“攻出一个读书人支撑门户!”成了他一生的宿愿。
  关于“杀生”,外公和爷爷有不同的看法。
  那年冬天,外公来看我们。
  两位老人喝完了酒,坐在八仙桌旁。母亲给沏上了茶。爷爷感叹说:
  “亲家,说起来我对不起你,你把女儿送给我家,又生了这么可爱的小孙子;可是我没能耐,没让她们过上好日子。‘杀一千宰一万,住了刀断了饭’……”
  “长润,”外公年长爷爷几岁,便这样称他“你不要为这个难过,你是一个仗义的人,十里八村谁都知道,茨坨做买卖的,论人缘数一数二;孩子到你家算她福气。说起杀猪,我看也没什么出路。虽然是比种地的钱活一点,可是难哪!你想,在这世道之下,能吃得起肉的人,都是有势力的人,习惯欠你债的人。他还得起,你要不起;而卖猪的人,又都是比你更穷的人,你不忍心欠他们的债;你咋能不越陷越深!
  “话说回来,你不要迷信,猪羊一刀菜,杀猪有什么不好?杀人又怎样?那些地主恶霸,哪个不杀人,软刀子杀人,逼得穷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说到这,爷爷忙给他添茶,怕他勾起伤心的往事。外公停了一会继续说:“我跟大帅当兵,看着军阀们杀过来杀过去,死的都是穷人,赢了的做天下,当官的发财……现在小鬼子靠杀人占了东三省,你能怎的……”
  “孩子们不成器,”爷爷怕外公想起当兵的苦难,扭转话题说起叔,“我让老二学徒,就是不肯去……”
  “学什么,给老板娘倒尿盆?”叔叔反驳说,“在家还没孝顺父母呢!再说,你年纪越来越大了,那么多体力活。(这时里屋传来姑姑的咳嗽声)哥哥不在家,姐姐又有病……”
  叔叔说的在理,老人们也都黯然。过一会儿,外公把我搂过去:
  “外甥女身体虚弱,你该找个洋大夫给她看看……”
  “能请到的医生也都请了,就是不见效……”
  “明年春天,”奶奶说“他哥哥回来之后,给她把喜事办了,冲一冲”
  “啥叫绝症呀?”我突然问。
  “小孩子懂什么!瞎说!”妈妈小声而严厉的说,同时把我扯过去。
  “听王大娘……”我嗫嚅。
  “乌鸦嘴!”
  “都是我造的孽……”爷爷茫然地说。
  我爬到爷爷膝上。
  
  月亮没出来,云彩遮着星星,夜很黑。爷爷烟袋锅里的火星好长时间闪一下。他坐在外院的木头上。猪圈里的母猪哼哼叫。妈妈和奶奶都没睡,她们叫我来陪爷爷。我叫了一声他不应,我不敢走近他,便依着二院门的木柱,挖鼻子,我的鼻子这几天老堵着,妈妈说我划冰车着了凉。
  
  一进冬月,对我家来说最烦心的就是债务困扰。爷爷外出买猪谈生易,遵循家乡不成文法,总是先付一部分钱,余下的卖了肉陆续还。可是往往是肉卖了钱却要不上来,因为他们中许多是有钱有势的,官绅地痞,有一些人没拿欠账当回事,有一些人更是赖账不还。日积月累便有了很多呆账、坏账、死账,造成了亏空。而另一方面卖猪的人多是穷人,一年到头养两口猪,靠它买些柴米油盐生活用品,到腊月办点年货。对这些人你何以忍心拖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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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推荐:欧阳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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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欧阳梦儿:
祖父杀猪为生,上有乡绅欺负,对下却不肯亏了穷人,在夹缝中艰难维持着一家生计。作者字里行间带着时光的味道,深厚的情感,非亲历不能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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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行吟者

    谢梦儿的点评,理性上深入,感性上深情的解读。

    2014-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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