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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爷爷

作者:金陵叟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7-29   阅读:

  
  整个一夜我睡得都不踏实,鸡叫头遍时就睡不着了,心里慌慌的,好像要出什么事。天刚亮,我穿衣下床到茶园里走走。再过几天,新茶就要开摘了,或许是兴奋吧?今年的明前茶至少有五六百斤,想到这里心头就像揣着小鹿,扑扑直跳。
  清晨的空气新鲜而清冷,呼吸一口,心头一阵舒畅,仿佛全身都澄明空灵了。我在茶垄间轻快的走着,不时用手指弹一下叶尖的露珠。那翡翠一样的茶叶真是翡翠一样的价格呀!巡过两垄地,一抬头,不经意看见山腰上一个人影,飘飘忽忽在茶林间游弋,高大有点驼背,褪色的旧军装。“三爷爷!”我差点惊叫出来。
  这老爷子年前还肺心病重的很,这就康复了?当时我和唐乡长去南京军区总院看他,他戴着呼吸机艰难的睁开眼看我们。
  我把手卷成喇叭状,对着他高喊道:“三爷爷!三爷爷!”喊声被山弹回来,在洼子里回荡。他没有回答我,甚至连头也没回。
  这老爷子,身体刚好就回来看看了。一定又是把司机留在村口,一个人进村的,这是他几年来一贯的做派,溜达一会,又一准悄悄地离开回南京了。
  虽然是高速公路,从南京到这儿也得两个多小时,再加上步行这一段路也要几十分钟,这老爷子难不成是半夜出发的?
  提起三爷爷,我们金家洼这近千亩的大红袍茶园还真多亏他,是他一手帮助建成的。
  五六年前我刚工作,在乡政府作文书。一天罗乡长喊我到办公室:“金飙将军今天回来,你参加接待。他一定要回金家洼走走,我已经安排傅村长给每户发30斤苞谷了。你陪他时说话要注意分寸,多宣传家乡翻天覆地的变化。”金飙是我家门三爷爷。
  下午,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驶进乡政府,车上走下一位身穿褪色军装高高大大又有点驼背的老人,他就是三爷爷。罗乡长热情的请他进屋,他摇摇手,说几十年没回家乡了,还是先到金家洼吧。
  虽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三爷爷,但我对他一点不陌生,洼子里的长辈经常提到他;读小学写作文时常以他的光辉事迹为素材;我们那位退伍军人说话有点口吃的校长,总是一遍遍讲述三爷爷从一个贫苦的孩子,在革命军队的大熔炉里,在党的培养下,成为一位令人尊敬的将军。他参加过千里跃进大别山,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华南、解放海南岛,还去朝鲜抗美援朝,后来一直在广州工作,做到了军长,被授予少将军衔。他是我们县五位将军之一。
  三爷爷听说我是金家洼的,还是他的族孙,高兴的用硕大的手摸摸我的脸庞。
  车子进村前,他提出去百丈崖看看。立在百丈崖上良久,老人脱帽向崖下深深三鞠躬。从警卫员手里接过松枝和马兰花变成的花圈,庄重的投向谷底。转过脸时,满脸是泪水。
  百丈崖是金沙河的源头,下面深不见底,下去的人从没上来过。我做小孩时,洼子里有人过不下去了,就从崖上一纵而下,从此一了百了。
  三爷爷的母亲好多年前也是从百丈崖跳下的,手里还抱着他刚去世的妹妹。三爷爷的父亲打柴跌伤了腰,没几年就病死了,他母亲带着他和妹妹租着地主金万宝家的几亩山地过日子。一年腊月底,金万宝家的大管家带人到他家翻过底朝天,把仅有的半包苞谷面拿走。除夕那天早上,他妹妹饿死在母亲怀里。母亲抱着妹妹呆坐了半天,中午时叫他去后院坝子下挖个坑,说把妹妹埋了。可坑刨好了,母亲和妹妹都不见了。一会隔壁万山哥---就是我爷爷---来告诉他,看见他妈妈抱着一个小孩跳下了百丈崖。当时天空灰蒙蒙的,飘洒着星星雪花。那一年他15岁。
  这故事是校长和别人说的,可惜我爷爷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了,要不然他一定会亲口讲给我听的。
  进了洼子,三爷爷很兴奋,向警卫员和司机指点着,哪儿是他小时候掏鸟窝的,哪儿是他摸鱼的。还告诉我们,这是哪家的小竹林,那是哪家的碾谷场。我们的身后跟着长长的尾巴,洼子里几十号人差不多都来了。三爷爷不时停下来散糖果、敬香烟。拐过山头,在坝子边一处长满荆棘的地方,三爷爷激动地指给我们看,说这里就是他家老屋的旧址。
  可后来,到过几家村民家,他的话就不多了,脸色越来越凝重。在我家,详细地询问我父亲苞谷的收成,林产的种类,家禽养了多少,又揭开锅看看,捏捏床上的被单,还翻看瓮子里的苞谷,之后默默的离开了。在车上三爷爷一言不发。
  回到乡政府,罗乡长早就叫人准备了一桌饭菜,还有安徽著名的迎驾贡酒。三爷爷叫把菜肴撤下,说上一盆苞谷粥就行了。罗乡长有点手足无措,使眼色向我求援。
  我上前劝道:“三爷爷,你老几十年才回来一趟,这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再说,现在村民生活水平也好了-----”
  没等我说完,三爷爷打断道:“好个屁!你以为我是瞎子?看看乡亲们穿的、吃的、住的、盖的、用的!没想到这么苦呀!”老人掏出手帕揩眼泪:“对不起他们呀!”
  大家都沉默。一会儿,三爷爷对罗乡长说:“罗同志,你别介意,我不是怪你。说句不好听的话,我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回家乡一醉方休也是多少回梦里就安排的事情,可看着乡亲们这样,我这顿饭吃不下呀!解放都几十年了,他们的生活变化不大,我们工作有失误。”
  吃过苞谷面粥,三爷爷匆匆的回南京了。临走时,他警卫员悄悄对我说,老爷子刚离休下来,心情有点古怪,别太在意。
  没几天来了一个戴眼镜操外地口音的年轻人,自我介绍是武夷山茶厂的技术员,姓仝,受金飙将军委托来考察金家洼的生态环境看能否适宜种茶叶。罗乡长叫我全程陪同仝技术员。仝技术员带着仪器在金家洼详细的测量着,并记录在小本子上,还在山上、洼底采集了不少土壤样本。金家洼看完后,又到了附近几个山坳里测量。
  又过了一个星期,省林业厅来了几个专家,又去金家洼和周边考察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金家洼的纬度、温度、湿度、植被品种、水文状况和武夷山差不多,尤其是山间土壤层几乎是一样,都是玄武岩经过火山高温溶化后,又经过几十万年的风化,间杂许多阔叶林的腐生物,这里可以试种大红袍茶叶。
  从其中一位一头银发的老教授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大红袍是比黄金还贵重的茶叶。民国时,是南京国民政府的贡品,一两上好的叶子能换50担大米。尼克松访华时,主席送给他一小盒,他嫌主席小气。后来总理说,他可是把半壁江山给你了。尼克松知道后大吃一惊。
  不久,县里和乡里下文,在金家洼试种大红袍茶叶。乡里决定派我到武夷山茶厂学习。临走前,收到三爷爷的一封长信,勉励我珍惜这次机会,多学点技术,回来早日带领乡亲们脱贫致富。从墨迹和字形上看,这封信断断续续写了好几次,不是一气呵成的。
  仝技术员所在的茶厂厂长是三爷爷多年前的警卫员,人们称呼他时政委,他对三爷爷十分尊敬。从时政委那里我知道了三爷爷和三奶奶的故事。
  三爷爷部队在解放武夷山时,一天他从团部开完会回营里,在路边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那姑娘冻得全身僵硬,嘴唇发紫,脸色土灰。三爷爷解开棉袄,把姑娘拥在怀里,慢慢地把她暖醒了。他又带回营里,熬了一碗小米粥给她吃。姑娘醒来后,说今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团部了,团里要处分他,说难听点叫调戏民女。恰好师长来团部,听说后把三爷爷叫去问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三爷爷说,只要人活了就行,愿意接受组织任何处分。当时他压根就没想到别的,就一门心思救人,他怀里抱着的仿佛就是自己饿死的妹妹。师长说,咱们打江山不就是为了天下受苦受难的兄弟姐妹吗?这是多么深厚的阶级感情呀!不过考虑到军民关系,这丫头今后嫁人会落闲话,不如让他们结婚。三爷爷同意了这门亲事。团长犯难了,按规定团级以下的干部是不能结婚的。师长笑道,这有何难?明天就到师部做参谋副官,不就是团级了吗?武夷山真是三爷爷的一块福地,不但娶了三奶奶还升了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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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作者一惯的风格,这次不讲鬼了,却讲了一个人。这个人心系乡亲,靠自己的关系,给家乡引进大红袍茶叶致富。其间个细节种种细节交代,这个人的形象就高大起来。思乡情结人人都有,以这种方式思乡的,情更切,意更浓。赞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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