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头痛失眠，精神困乏，昨天晚饭后便早早睡了，八点多时母亲打电话来，我迷迷糊糊地接通，母亲听见我已睡下便忙不迭地说：“啊，对不起，打扰我女儿了，没什么事，你好好睡，我挂了啊。”没想到今天早晨刚六点，我尚在梦中，母亲又打来电话，听我睡意朦脓就又迅速挂了。下午六点，电话再次响起，仍是母亲！她不等我开口就紧张的问：“格格，我的孩子，你怎么了？这两天为什么那么累？病了吗？”听到我详细解释了原因，又确认我真的没事后，她终于放心了。握着话筒，我的心却不能平静了，我的母亲！面对女儿丁点的身体不适，她焦急不安又唯恐打扰，为此整整担忧了一个昼夜。在她心里，不管女儿多大，永远都需要她无微不至地去关怀呵护啊。
　　这么多年来，因为距离的原因，打电话是我和母亲之间基本每日都有的功课，要是偶尔某次我有事出门，手机又忘带，母亲两下里打不通便着急了，她不停地拨电话直到我回家接通后才舒一口气：“女儿，你去哪了，担心你的安全，可吓着我了。”我安慰着她，说一切都好，我都这么大了之类的话，母亲呵呵笑了：“你不知道，人越老，心越小。”在电话中，她和父亲的身体，每日的餐饭种类，天气的变化和温度，家中小猫的淘气，田间杂草的除刈，院里花木的开谢，我儿时伙伴的讯息，母亲都一一告诉我。我工作的忙碌与清闲，头发是留长还是剪短，周末是爬山还是弹琴，宝宝新讲的学校故事，家中才买的沙发颜色，也一一给母亲知道。因为她太熟悉太了解女儿了，所以我的每一丝情绪改变，每一次小小病痛，就算我刻意掩饰她都总能察觉出来。每次挂电话前，母亲都不忘重复那几句：要加衣减衣，要预防感冒，要体谅爱人，厨房要勤擦洗，逛街要早回家，我耐心听着，一一答应，母亲才会满意地挂了电话。
　　唉，我何尝不知，这么多琐碎的嘱咐，一字一句饱含感情，都是母亲无尽的爱啊。年轻的时候，母亲性情要强，做事利落，为家里生活大小事情操劳，她何曾有时间唠叨过。记不清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唠叨的，只觉得近年来她说话越来越琐碎重复，也记不清母亲是从哪一年开始苍老的，每年回去两三次，每次见面，只觉得她又瘦了一点或者头发白的又多了一些，却不忍告诉她。今年春节回家，大年三十祭祖，父母照例把爷爷奶奶和外婆的遗像拿出来，仔细地擦拭干净立在桌上，然后将饭菜水果点心筷子等整齐地摆好，父亲带我们焚香磕头，之后母亲蹒跚地走过来，双手伏在桌边，深情地对着遗像自言自语：“我的大大，妈妈，又到年下了，今年我们搬到楼上住了，把你们接来一起过年，让你们看看。咱们家现在生活很好，我们每天都在享福，吃用的东西你们都没见过。过去你们受苦了，吃不饱穿不暖”遗像定定立在那里，静默无言，母亲的声音哽咽着，眼睛里闪着泪花。我默默地站在母亲身后一侧，看着她苍白的头发，佝偻的身材，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喁喁述说，眼泪不由掉下来。母亲自己也快七十岁了，这样的场景如何叫我不动容。我不忍母亲再伤感，走过去轻轻抱住她，说道：“走吧，妈妈。”
　　此后每天早晨，在给遗像奠茶时母亲又会重复说这些话。每当这时，我既不忍打断母亲，又不忍看见这令人心酸的一幕。爷爷奶奶他们都已去世十几二十几年了，全家尚且思念深切，我不敢想，将来有一天，我也没有了母亲，感受不到母亲的牵挂和温暖，不能实实在在拥抱她的身体，回到家里空无可依，只能对着照片叫着“妈妈”。那时候，我又该多么失落无助、痛彻心扉呢？
　　唉，我这样触动心绪并非凭空胡思乱想。人就是这样，越是在意越是小心越是无措，那个年青时意气风发的母亲，正在越来越走向衰老。她的力气越来越下降，行动越来越迟慢，听力越来越减退，话语越来越絮叨，就在前不久还因为严重头晕而连夜去县城治疗。我知道后急得直哭，母亲中年时曾因肾病住院，之后就一直身体虚弱，这些年小病小痛是经常的事，但记忆中她从没有头晕的毛病，更没有像这次一样晕到危险的地步，她到底是怎么了呢？第二天母亲好些了，我打电话过去哭着问她：“妈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去地里干活累着了？你听点话，好好治疗，好好吃饭，别再吃生凉的饭菜，别再干活了，好不好，妈妈?你听我的话！”母亲在电话里反而宽慰我：“我好了，我的娃娃，我都快七十岁了，你担心什么呢？”我听了愈发心急如焚，母亲啊，正因为你老了，我才更不放心啊。自从我结婚后，母亲每年都要来我自己的小家住几天，为的是她亲自看见我的生活而放心，今年年后一直要她再来，她却一再推延时间，不是别的，就是因为身体状况不如从前了，这叫我如何不忧心呢。想我从小生活在父母的宠爱里，与姐姐们相比，我在母亲身边最能承欢撒娇，最喜跳唱说笑，最为活泼黏腻。就是现在，我每每回家，还会蹭在母亲怀里要她抱抱，还会扮作小孩状切切地叫她“好妈妈”，还会无限亲昵地摇着她的胳膊盘问痴傻稚气的问题。母亲则总是一副享受的表情，拍着我的肩背把我揽在怀里说：“这个女儿，是不是有点傻？永远长不大。”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沐浴在母爱的温柔里，无论我自然年龄多大，心理年龄都是她娇气的小女儿，无论漂泊多么孤单，总有母亲可以依赖，无论遇事多么烦恼，总有母亲可以倾诉。每次回家前，母亲欣喜不已，早早在电话里问：“我的女儿，你回来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每次要辞家，母亲总是比我还要惆怅：“怎么这么短时间就到假了？真舍不得让你走。”每次送别，母亲眼神中都流露出依依之情，我抱抱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说话，然后上车隔着玻璃灿烂笑着冲她挥手，总是等到车子开动了，我的眼泪才会涌出来。因为母亲常常说我是她最快乐的女儿，所以我不愿意她看见我流泪，我要做她的开心果，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全是被她宠溺着的幸福。记得大约五岁的时候，晚上临睡前，我嘴里懵懵懂懂地念着父亲教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春风吹又生’，嗯，这是你的又一个小名。只有父母最爱的孩子小名才最多，让我们数数你有几个，‘四格，四娃，四四，双格，小小儿啊，这么多。”我是家里排行第四，所以母亲给我的小名里才有这么多数字。我听了，心里洋溢着十足的自豪和优越感，在母亲的身边安然幸福地睡着了。上小学的时候，大概是七八岁的样子，晚饭后母亲偶尔有空与邻居大嫂坐在炕沿上闲聊，我扭着屁股给她们边唱边跳《两只老虎》，母亲开心笑着，说我跳得形象。时光飞逝，一晃二三十年过去了，这些记忆还是如此清晰。当我有了自己的宝宝，宠爱着给他起了无数个小名，站在镜子前夸张地给他跳《三只小熊》逗得他大笑的时候，我总会一次次想起小时候母亲爱我的那一幕幕温馨往事。
　　岁月无痕，明明那些时光还闪着温润的光泽，散发着馨香的味道，仿佛只是刚离去的昨天一样颜色鲜艳，不知觉间却已均是陈年旧事。现在的母亲，也常常喜欢回忆她年青时候的故事：她在十三岁丧父后怎样与外婆舅舅们度着酸辛的日子，十八岁做新娘时怎样羡慕村里别人的一件蓝色灯芯绒外套，生了四个女儿缺吃少穿怎样奋力劳作维持着艰难的生活，我们姐妹犯了错误她怎样狠狠地用树枝抽在身上以作教育，三十九岁她怎样一夜之间患了肾炎一病不起。母亲深情地讲述着，我们姐妹早已听了很多遍，却依然每次围在身边陪着她回忆，陪着她回到她自己的那个时代，回到她难忘的青春岁月，走进那一段段欢喜悲伤的往事中去。
　　正是在这几十年风风雨雨的生活中，在对如烟往事的一次次中追忆中，母亲渐渐地老了，她身体虚弱，以至于夏天还要常常穿着毛衣，牙痛，胃病，不间断的感冒，椎间盘突出导致的腰腿疼痛。为了方便照顾，去年姐姐为父母在县城买了宽敞舒适的楼房，可是母亲却执意选择多时住在乡下。在她眼里，城里样样不如农村好：电热壶烧水不如太阳能节约，电磁炉做饭不如柴禾灶快速，洗衣机搅动不如手搓洗省水，小区花木不如田间禾苗怡人，公园晨练不如地头除草舒畅，鱼肉油腻不如白菜煮面容易消化。每次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们都只能依着她再回到乡村。唉，我的母亲，我知道你，是你天然的简朴和勤劳的习惯使得你不愿享用优裕和清闲，是你恋旧的情怀和痴心的热爱使得你不愿离开乡土。你说，除非你太老了生病了躺着不能动了，否则你不会放弃自己劳作收获的踏实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