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说。
　　“家都散了，还做什么公司。现在，我只想回到草原上去，回到阿爸阿妈身边去，再也不离开草原了。”
　　
　　我一夜没睡。草儿的遭遇让我心寒，唐秘书长和老杜的忠告让我惶恐。是否去自首，我下不了这个决心。多年来在官场磨砺出的圆滑，此时变成了狡诈，也暗自在心中做起了另外的打算。当然，我也明白，我很快就会有更大的麻烦缠身。
　　果不其然，一星期后的一个天气睛好的一天早上，刚开完例会布置完工作，坐在宽大的转椅中喝下秘书小周泡好的第一口茶，就有前几天来过的那两位检察官带带着两位警察很礼貌地推门进来，声言是反贪局的，请协助调查。他们四人将我按在沙发上，收走了我的两部手机并关机，问了我好多准备好的话。
　　接下来的事，请允我赘述。那两个警察一本正经地向我宣读了市公安局某年某月某日《拘留通知书》副本的内容，我听到他们是在说将我“刑事”拘留，并要我在上面签字。我接过通知书看都没看，就在上面签上姓名，重重地拍在桌上。说真的，我当时真想撕碎它，可是我忍住了。从现在起，我的言行都将成为量刑时的参考。
　　“你……”其中一个警察觉得我太不尊重法律了，他的脸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暗紫色，另一个警察粗暴地给我戴上手铐。
　　在我临出门时，小周神色冷峻地走到我身旁轻轻搀扶了我一把，并且以一种非常可笑的口吻说：“谌哥，你要挺住！”
　　我明白他的话，苦笑着对他说，谢谢兄弟，在这里只有你是个好人。
　　两个警察粗鲁地喊着“让开让开”，另两个检察官动手在我办公室门上贴封条。
　　他们带我下楼时，全公司职工，都自发地站立在楼道内目送我离开。这种情谊我很感慨，感慨到两位法警不得不在我前面开道引路。我眼角的余光，还有听觉，却准确地告诉我，我的那些同事们中的百分之九十，都在对我发出惊叹。归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种内容：
　　哇！这家伙，没看出来啊！
　　这小子城府很深啊！
　　该！
　　也不知贪了多少！
　　我当时可能还想到了另外几种他们心存的惊叹，但我只是想，不能说给大家。比如一些心底下对我产生过暧昧情感的女同事们，在此时的后怕。
　　检察官和警察以一种胜利者凯旋的姿态将我带下楼，塞进他们开来的车。他们办案没开警车来，想来是为维护城投公司的面子，也是为我留点面子吧。但这个时候，面子这东西已无须顾及，顶多也就等同于人和人交往中一种哼哈应酬之时从口中呼出的臭气，也应该和各种动物的屁差不多。
　　
　　他们并没有将我直接送进看守所，而是先带我到家中，搜查了我家。他们叫来两位邻居作证，从书柜中翻出书，从酒柜中拎出酒瓶，搬开沙发，掀起床铺，一只不落地打开上锁的抽屉，也叠架起椅子将手伸向吊顶内探摸，也同样被我撒下的图钉扎破了手。
　　这个过程中他们一直在录像、拍照，但他们一无所获。他们也像哈妹侦测我的秘密一样，将我家那些花盆中的花一一拔出。不过让我深感吃惊的是，我家所有的花盆里竟然都没有藏钱。
　　我藏在花盆里的钱呢？
　　除了自己，谁还能知道这个秘密？谁会动那里的钱呢？这些钱又去哪里了呢？
　　直到晚上被送进看守所时，我还在想这些问题。
　　
　　我是第一次进这个单位的大门。当时还心中奇怪为什么一个大门旁要挂拘留所和看守所两块牌子。
　　大铁门发出很是沉闷的声响打开，押解我的车辆像觅食的猫一样蹿进大门，拐个弯，再蹿进另一道大门后，在一处大厅门口停下。
　　我看到这里的工作人员都很忙，有好几拨人在等着体检。他们被警察喝斥着蹲在地上，个个神情沮丧。有个长发遮面铐着双手的女人蹲在地上，头深深埋在双臂间。单从身形看，觉得很是眼熟。直觉让我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草儿。
　　这个女人像是呼救时得到别人回应一般，迅速抬起头，露出她俊俏的脸。果然是草儿！
　　和她一同抬起头向我这边张望的，还有另一个人，是草儿的丈夫——王书记的小儿子。他们同时抬起头向我这边张望，就像在身处异地孤立无助时遇到一位老乡一样，眼中满是渴求或求助的眼神。
　　警察喝斥我不许说话，将我也强按着蹲下。我想侧过头去向草儿那边看看，警察又按下我的头，告诫我不许乱动。
　　我心中升起了愤怒。不就是送进看守所么，在法院没宣判前，老子还不能叫做罪犯呢，凭什么看都不让看！再瞟一眼这个大院，那高墙电网立时就让我蔫了——这里是限制人身自由的地方。你现在已不是什么县级领导干部了。
　　他们为我体检，剃光了我的头发，抽走了我的皮带，收走了我的皮鞋，只让我趿拉着一双拖鞋，怀抱着由他们分发的洗漱用具和一只打坐的棉垫，在另一种喑哑的铁门滑动声中让我走进一间小房间。就我一个人。
　　看着窗户上的铁栅和高墙、泛着幽光的水泥地面，还有那紧闭的铁门，我像是被投进了圈中的牲畜。我的精神也就在那一刻崩溃。
　　我站立不住，顺势滑坐在墙根，双手抱头热泪奔流。
　　
　　
　　
　　＆第一夜
　　
　　不可否认，我的生活已完全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铁网高墙下的我已没有了可能去做其他的选择。
　　夜深了，我仍无困意。看守从门洞里递进来的两只小馒头和一瓶水，静静地肃立在泛着幽光的水泥地上，高悬在屋顶上的灯泡放射出昏黄的光亮，投射不出一点影子。今夜的风很大，哗啦哗啦一阵又一阵地正在撞击屋外的杨树，把裹挟着衰草腐烂的味道从窗缝中送进来，让我分辨出这是来自深秋的气息。没有月亮的天空，稀疏的星星散落在天幕上，衬出远山沉默着的朦胧轮廓。
　　我蜷缩在墙角，额头抵在膝盖上，尽可能地不去想高墙之外的生活。可是那些东西还是一股脑地涌进我脑中。
　　花盆中的钱去了哪里，现在已不是我关心的。想的最多的，是哈妹。她肯定知道我被拘，这种事办案警察会通知家属的。她现在在干什么呢？是去找唐秘书长了，还是去找小呙了？是正动用一切社会关系做外围工作，还是孤独无助地一个人在家哭呢？她可是有了身孕啊，哭坏了身体可不好。唉，这一切可都是我做的孽啊！
　　风掠过杨树的步伐，只向我传递着一种单调的声音，哗地一声紧张起来，又哗地一声散射开去。这种我熟悉的声音，在这个夜晚像是召唤，又像是诉说。仰望星空，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很多自己曾经的苦难，就是想不起自己享受过哪些幸福。
　　我极度疲倦却又极度清醒。无法入睡。
　　明天，等待我的又将是什么呢？
　　
　　从一个农家孩子，到靠助学贷款完成学业，再成为这个城市里的一名县级干部，这个令人艳羡的光环笼罩下的转变过程，现在让我对自己的认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可捉摸。我付出了艰辛的努力，得到了体面生活，一步步走来，其实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是我自己将自己关进了这里，是我自己将自己引上了堕落这条路，把自己带进这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
　　一个人的一生，说长那就长，说短也就短。做有意义的事，就长；做缺德的事，那就短。什么事情是有意义的，什么事情是缺德的，现在回想，已毫无意义。无论你过去做过什么好事还是坏事，你现在就关在这里，这是事实。一个无法拒绝的事实。
　　
　　
　　
　　＆提审
　　
　　在看守所一夜没合眼地捱到第二天，检察官又来了。提审我。
　　和电视中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他们今天提审我时，并没有给我戴上脚镣。这让我心情稍稍平复了一点。管教警察带着一名武警打开门，只说一声“提审”，就铐上我双手，将我带到他们的办公室，两位警察在自称“公安局的”之后，亮出警官证，将一页纸摊在我面前，让我签字。是逮捕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