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只是感觉。”我说。“给你华老师说吧，你要是蒋介石，那我现在应该叫你一声‘校长’，才是倍感荣幸的事。可是你我只是师生关系，还是义务教育普及后的普通中学的，所以真的没什么保留。要说你认为我有藏着掖着的，那还能逃过你的法眼？”
　　“不打自招！让我来给你说吧。”华凯这么说着，这才把酒杯递给我，“其实你就是感到惊讶！对不对？你就是怀疑张瑾的水平能力，对不对？还有，你怀疑张瑾和王书记的关系，是不是？嗯？如果这样想，那就对了。说明你是个正常人。但你是个圈外人。什么是圈子？派系、小集团嘛。这个小集团靠什么维系？利益。母系社会后来为何解体，还不是利益分配发生了变化嘛。就这么简单。你别看现在那几个领导，就是进了常委的又能怎样？进了班子没进圈子，都是靠边站岗的孙子。只有进了圈子，那才是核心，才有施展拳脚的机会。来来，走一个。然后再给你讲讲课。”
　　这老师当惯了，讲起来就停不住。来来，喝。
　　“都说官场有三怕，一怕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二怕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三怕和老婆睡觉——自己人搞自己人。没个圈子哪行？所以，这圈子就是在这‘三怕’中形成的。这么说吧，在别人的眼里，你我现在都是王书记身边的红人，是和王书记一个圈子的。可是王书记和我们之间也靠利益关系维持着，他能给咱官、给咱地位，咱能给人家这个、那个，这不，就形成了利益关系体了嘛。好，回过头来再给你解开你的疑虑。张瑾靠什么？当然是美色了。要不然，一个刚入场的年轻女人，哪能放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
　　“噢。这样啊。”我自言自语着，忍不住一口喝干。
　　“你看你看，你慌什么！年轻就是不成熟。张瑾去香港，那是市委的决定。市委的决定，也就是王书记的决定。明白吗？你现在工作上的不成熟，原因就在政治上不成熟。还有，你现在在政治上的表现也不坚定。王书记是什么？王书记就是市委，市委就是王书记，王书记的决定就是市委的决定，就必须要坚决贯彻执行，就必须要迅速执行到位。那种对拆迁对象的友善态度，就是工作上的暧昧，是要不得的。你知道驻港办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驻港办为何让张瑾当这个主任吗？那是人家张瑾在有些方面做得好！作为领导干部，我们得学习人家的这种优秀。”
　　华凯还说了什么，我没记住。只觉得那晚的酒劲儿特别大，不一会儿，我整个人就发飘了。只好压住心头想说的话，压住那些好奇心驱使下的疑惑，提前离开他家。
　　我发现，华凯在就任建委主任并兼任城投集团董事长后的这一年时间里，已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华凯。他对我再也没有了恭维与赞美，而全是批语与教训。以前在我面前像驯服了的温顺的狗一样的那种神情与态度，像是被一阵疾风吹走，一点不剩。
　　我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哪怕是春天和煦的微风也会倏地一下子把我吹走，就是这么轻。同时也觉得自己带着酒菜上华凯家，或是华凯带着酒菜来我家，这其实是一件很无聊也很恶心的事。
　　以后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自己的病自己治
　　原来王书记是这样一个人。
　　那天回到家中，我思绪纷乱，没想到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王书记很亲近的人，其实还是被他边缘化了。只有华凯和张瑾，才是他信任和亲近的人。他的圈子有多大，有哪些人入围了呢？
　　
　　我觉得自己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是思想或性格方面的毛病。本能让我觉得要防范抵御王书记华凯他们才对。我越来越意识到，我的这种病态并不在于我身体有了什么机能上的问题，而是我压抑久了的卑微在努力顶开头顶的浮土，要破土而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们生来就比我有才干，比我有身份么？我藏在心底的诸如被贫寒压迫了很久的欲望战车，此时又要发韧了。
　　这我无法抗拒。
　　我不能做行尸走肉，不能生活在居家的一日三餐中，不能生活在普普通通的人群中，不能再让自己的人生浸透在过去的孤独和坎坷中。那样，生活便会嘲笑你的懦弱，挤兑你的的光彩，让你逐渐变成一个小丑，寸步不离地跟着你，让你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最后终老在病榻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他们的防范抵御逐渐被同情所取代。看到这些时时出现在报纸、电视上的人，整天是这么地忙碌，这么地操心很多事，我便对他们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并效仿着他们，让自己也努力地融入到这种状态中。
　　
　　日子如流水，我认真地对待着时光赋予我的每一天，认真投入地工作，认真投入地巴结领导，抛开那些习以为常、早已过惯了的日子，周旋于领导之间，向领导送礼、行贿，像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家丁一样，为他们办理大大小小、哪怕是给他们的孙子上幼儿园报名这类的事情，并将此当做生活对自己的补偿。
　　在工作之外的这种忙碌日子里，我的疑虑和不快不得不逃向别的地方，都统统离我远去。
　　哈妹对于我这种非正常的变化起了很大的疑心。从查看我的手机，到偷偷跟踪我，直到不能够忍受，开始厌恶我。这个时候，我心里也有过对于她的愧意和自责，但也只能在心里存留一小会儿，就被我心里燃起的下一个想极力融进华凯提及的圈子的计划而赶走。我不想过平庸刻板、四平八稳、没有生气的生活，我要不断进步，就像华凯说的那样，一步一个台阶，稳扎稳打，有朝一日也能和现在对自己发号施令的这些人平起平坐。
　　我忽然不习惯了每天自己开车去上班，而是改为步行。好让那些认识我的人在街上见到一身正装、派头十足的我时，以一种恭维的语气和我打招呼，也让他们的话语很快地感染身边的人，让更多的人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什么能如此气宇轩昂地行进在大街上。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遇见那些曾鄙视过我的人啊！我要让他们睁大了眼好好看看我才是，然后又缩小了身子像做了错事被主人训斥的狗一样胸脯贴地匍匐着离开，好让我在趾高气扬中尽快地遗忘我的青年时代。
　　当然，我的改变也在改变着我的同事们。在城投公司，我是二把手，好多的事，我说话的份量也是很重的。同事们有感于我的这种变化，也纷纷向我送上以示友好的礼物及金钱，以换取他们想得到的。我一一照办，周到而有序，从不给他们留下遗憾。这让我的人品在公司里上升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焕发出勃勃生机。
　　然而我的内心，总是在这种交换过后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刻划上了一道道自认为耻辱的印痕。
　　伴随着往来与领导和同事们之间的这种交际，荣耀和荣誉也突突突地奔跑着倒向我。领导面前有印象，同事面前有面子，通向更高更远的仕途大门已向我敞开，让我有了一种极乐的疼痛。我的身边，一切世俗与势力，我再也不害怕了，我感到自己强大无比，我凄惨的少年和无助无望的过去，已经涤荡尽了全部的蒙尘，化做一条光亮绚丽的大道，任我健步其上。
　　“就是现在再出来九颗太阳，我也定会一一射落。”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伸手抓起一只桃子大肆啃嚼的时候，突然就惋惜起了道渴而死的夸父，并由他联想到后羿，也认为自己已经在这个城市初步具有了自己企望的本事。
　　
　　
　　
　　＆挣扎与反复
　　
　　按东北方言来说，此时的我很“嘚瑟”。
　　其实，嘚瑟只是一种表演的成份，是做给人看的。次数多了，肯定会引起人的反感。
　　照照镜子，觉得里面的是我，是那个胆怯又真切的我，而站在镜子之外的这个非常冷静的人，我似乎自己也认不出。因为他有了假面具。他的良心中最诚实最有人性的东西，现在每时都会有一部分背叛，从他身体里消失。
　　
　　那天参加完一个退休职工的葬礼，他的家属指着我鼻子骂了我。原因很简单，我的前任没有解决她儿子的工作问题，致使她大学毕业的儿子现在四处打工。老人家的思想很清晰，在社会主义国家里，我老头在这里退休的，我儿子就是你这里的一砖一瓦，怎么砌到墙里去，你当领导的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