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鄂托克的木缘塔
　　
　　在那个夏天里，我跟着石五爷趟水穿林、跋山越脊，从青藏高原的曲玛多到黄土高原的鄂托克，都留下过我们的足迹。我们偷猎、换钱、骗人，奔命于对生活的美好向往中。我明白,钱对于我这样的穷孩子，就像士兵手中的枪需要子弹一样，没有钱，我就不能再去上学，就不能沿着我追求梦想的道路走下去。
　　
　　＆去鄂尔多斯找生活
　　
　　石五爷说我们现在有钱了，这些钱足够我上学，上大学了。
　　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我们总算有了钱。这钱是怎么得来了，我不能多说，反正那个道士也是个骗子，我们从他身上劫点财，这种黑吃黑的做法我认为也不为过。
　　我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赶了一天的路，躺在皮筒子里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想快点回家去。开学有半月了，我现在去报到也还不算晚，至少落下的课程不算多。石五爷说这趟出来运气好，他不想回去，想再走走。说不定真能挣到大钱。
　　在挣大钱和上学这两件事上，石五爷耐心地为我做了一番对比和开导。他说你算算账就能明白。一个大学生刚参加工作挣的那点工资，还不够你自己花销。你有了工作就得离开家，离开了家就得在城里买房子。这到头来还是过着没钱的生活。所以还不如抓紧时机，能挣就多挣点，好给自己铺好路。就像你，即使考上了大学，上大学的学费从哪里来？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没错。上大学也不见得就有出息。还是想怎么挣钱吧。有了钱，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没钱你就是活鬼。我有预感，我们这趟还会有好运。跟着我干吧，不会错。
　　听石五爷这么教导一番，我原本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石五爷说的对，他是把这个世界看透了。想想也在确如此。贵仁叔家的两个儿子，一个考上大学，一个考上中专，到头来还不是仍回到农村，做个乡镇干部，娶个农村的姑娘当媳妇。还要贵仁叔给去工地做工给他们挣彩礼钱，把贵仁叔都累成了一张弓，最后死在工地上。再想想我的父母，要不是为了我，也不至于早亡。唉，还是挣钱重要啊！
　　身下昨晚烤热的地皮还有余温，皮筒子里也热乎乎的，很舒服。我忽然留恋起这种流浪生活来。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早上醒来，石五爷说我们从今天起不能再走山路了，要坐车，去城里找生活。钱暂时不分为好，由他保管，城里人坏，遍地小偷，他怕我看管不好弄丢了。要是真让贼偷了，那他就太对不住我了，也太对不住自己这几个月的辛苦了。
　　我连连称是，问下一步去哪个城市。石五爷说去鄂尔多斯吧。听说那里现在富得满地流油，全城人人都是百万富翁。我们就是去这些人家当个长工，也能挣个万儿八千的。不愁生活。上学读书考大学，都没球意思。你现在孤身一人，要是在那儿立住了脚，哪家人看上你收你作儿子，或是招赘了你作个上门女婿，那才是你的福气。
　　我真佩服石五爷。当过老师就是不一样，懂得多，见识多，有远见。
　　想想也是。鄂尔多斯我听说过，那里有大煤矿，听说那儿的GDP都直追香港，应该是个好去处。
　　那地方那么富，还能没有我们两人的落脚处？
　　那一晚，我的脑中尽是在想美丽的鄂尔多斯了。脑中一遍遍地追忆着有关鄂尔多斯的地理知识和社会上的传闻，也计算着此去鄂尔多斯的路程，还想到了伊金霍洛、康巴什、萨拉乌苏这些不知何意的地名。当然也想到了身着蒙古袍的美丽妖娆能歌善舞的鄂尔多斯姑娘。
　　所以接下来我们行程你也许猜到了——向着这不知是黄土高原还是内蒙古高原的那个城市挺进。因为我们有必胜的信念在胸中，所以我在这里必须用“挺进”一词，方能表达出我的意气奋发。
　　
　　＆江上来的水上去
　　
　　向往鄂尔多斯的信念，给了我们勇气和力量。我们不再像野人一样跋涉前行，而是到一处集市买了新衣服，洗澡住旅店，吃小炒喝啤酒，扔了皮筒子换上背包，有模有样地乘车前往。很快就到了鄂托克。我们买了地图，根据比例尺算出这里距鄂尔多斯还有二百公里。想想再用半天时间就能到我们向往的地方，我和石五爷都莫名地兴奋起来。照例洗澡喝啤酒吃小炒住旅馆，尽量让我们的行为多彰显出一些洒脱与豪情。所以当天我们吃的多，喝的也多。
　　第二天早上起床，石五爷惊叫起来。说钱没了。
　　那可是两万块啊！我第一次见到过那么多的钱！我腾地坐起身来，帮石五爷翻遍了背包和衣兜，确信没有这两万块钱的踪影后，不假思索地要他报警。
　　这时的石五爷却一连严肃，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字：不行。
　　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说你不想想，我们这钱是怎么来的？要是警察问起这钱的来路，我们怎么回答？是说做生意赚的？那你做的什么生意？在哪儿做的？和谁做的？卖出的东西单价多少？一共卖了多少？这几天都和什么人接触了？你们从哪儿来，又要到哪里去？关键是，这警察会把我们带到局子里去。他们会把我俩分开来审问。你说，这么多问题，我们怎么回答？要是我们答的不一致，那麻烦可就大了。你看过电视里那些捕快和刑具吗，他们不光会用刑、往死里打我们，说不定还会用几万伏特的高压电棍电我们，还会把我们投进大牢。这不就是我们自讨苦吃了么？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浑身发抖，耳晕目眩，差点跌倒。我仿佛看见正有一大队步代齐整训练有素手持警棍和皮鞭的警察，正列队向我们走来。
　　石五爷真是见多识广啊。他怎么就能想到警察要问的这么多问题呢？当然，他提出的这么多问题也是我未曾想到过的。
　　“赶紧跑吧！”我说。
　　“对，跑吧。”石五爷应答着，就和我匆忙收拾起背包出了县城。
　　
　　“钱没了，车是不能再坐了，我们还得当步兵。”这是出城后的石五爷怀着懊丧的心情，说的第一句话。
　　“唉！我这命怎么这么苦，连这么点钱都看不住。”这是出城后的石五爷心情稍稍好转后，说的第二句话。
　　“娃儿，我真对不住你，耽误你上学了！”这是出城后的石五爷面对一言不发的我，说的第三句话。
　　就这后两句话，让我感动了。这时我觉得我敬爱的石老师其实也很可怜。人到中年的他，连个民办教师也当不成，半辈子教书育人，现在失了身份失了体面，还要野人一样地靠打猎为生，过这种四处流浪的生活。这老天怎么就这么不开眼，这么不公平呢！
　　“那有啥！那钱本来也不是我们挣来的。江上来的水上去。不是你自己的也守不住。就是守住了，说不定还会招来什么别的灾祸呢！不是有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只要人在，其他的都不是问题。”我怀着无比的诚意宽慰石五爷。
　　你看，我也顿悟了。石五爷说过，只要有钱，一切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而我认为只要有人在，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不是我偷换命题偷换概念。在对某一件事情的认识上，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理解。这种理解就算是一种苍白的自我解嘲自我安慰，在当时的境况下，我觉得我是很高尚的一个人。
　　不想石五爷听了脸色大变，口中竟喃喃自语起来：“灾祸！灾祸！”
　　“石老师你又怎么了？”我问他。
　　“啊，没啥。我想我们还是离城市远一些吧，最好不去鄂尔多斯了。你想啊，城市大的地方人多，人多的地方警察就多，说不定真就出什么灾祸呢。你说是不是？”石五爷说。
　　“那我们去哪儿？”
　　“这样吧。这里是草原，是牧区，我们去给别人家放牧，当羊倌，当牛倌，这样至少我们的吃住都不愁。等到年底攒点钱，我们再回家去，也好给家里有个交待。这半年了，总得给家里挣点钱才能回去吧。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