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地望见一只巨大的鸭嘴兽在波浪似的柏油路上缓缓爬行，并不停地传出咕噜咕噜的轰鸣声，这声音震得我头痛欲裂，烦躁难忍。我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着这庞然大物蹒跚的脚步，感受着空气中闷热的气流在我的周身打转。
　　它走了几步，停住了。一只巨型螳螂从鸭嘴兽的身体中破膛而出，双臂像两颗折断的大树挂在水平线处的太阳上。它的两只猩红的眼睛露出恶狠狠的凶光并向我袭来，这令我浑身毛骨悚然。我冷静地用漠然的眼光回视它，表示我不甘示弱。它回过头去，把瓜子脸朝着远处水平线上的太阳，庞大的身躯缓缓地驶出了我的视线。
　　鸭嘴兽的尸体溃烂成黑色的泡沫，最终化为一个巨浪向我袭来。我不禁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眼看着要被这团黑浪淹没，突然发现这黑浪原来是蚂蚁。瞧瞧那几万条黑乎乎的小腿在波浪似的泊油路上翻滚而来，这绝对比我人生中见过的蚂蚁数量的总和还要多！而且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身躯庞大的蚂蚁——它们的个头至少有五六岁孩子那么大！它们有的朝我笑，有的朝我挥手，后背上有很多东西——腊肉、方便面、水果、瓜子……大多用尼龙袋子和桶装着，显得很丰盛。我看见他们有秩序地排着队将和我迎面而至。
　　我在心里嘀咕了起来：当第一只蚂蚁用触角留下自己的记号，并向其他蚂蚁宣布“这是我的”的时候，一部资本主义的罪恶的发家史便在它们啮齿上绽放的笑容中诞生了。
　　一只蚂蚁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跑到我身边，朝我问：“你往哪儿去？”
　　我瞥了它一眼，恰巧看到了它小腿上黑乎乎的腿毛，不由得一阵恶心，但我尽量保持微笑，回答到：“通天塔。”
　　它挠了挠自己的触角，又问我：“有多远？”
　　我不知道有多远，所以没法回答——但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妈的它又朝我说话！我闻到了它身上那股酸臭的味道，我他妈的已经想骂人了！我不禁闭住了嘴巴屏住了呼吸，脸上仍保持着惯性的微笑。
　　它见我不说话，也不再开口，便只是安详地盯着我，复眼里映出几万张我的脸——或许不能称为脸，只能称为脑袋的前部。不要嫌我绕弯子，我只得这么说。
　　我用手轻碰了一下我的脸应该在的位置，凹凸不平的疤痕让我清楚得记起曾经被啃食的痛楚。
　　那是在我的诞生地，一个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发生的事情。我曾经用我的眼球看到了我降临的世界：沙尘飞扬的荒漠，地上躺着一些散落的骨骼，恐龙的尸体，还有毛毛虫的脚印。稀薄的空气中发出腐烂的味道，乐此不疲的蠕虫在地上爬呀爬，把天上的云彩搅得稀碎。
　　月亮在太阳的屁股后面战战发抖，颤抖并带着恐惧的月光亮得出奇，我知道不妙。
　　我望着地上的那些破碎的牛头、马脸，冷冷地笑了一声。就是这一笑，我胸骨上的锁链猛地痛了下，连着心房的刺痛让我跪在了地上，而我的破损的膝盖前就是那牛头马脸。他娘的，我怎么会朝这种东西下跪？
　　“呸！”我朝着那空空的只剩下血洞的马眼吐了一口浓痰。干燥的风卷起的黄沙粘在我吐的痰上，黏黏的，还散发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胸骨上的锁链把我锁得太紧……或许该把它拔出来吧？它连着沙漠的远处绵延无尽，这算什么？我的脐带？拔出它来我也许会死，就像婴儿刚出生时就面临的生死关头，可我宁愿多苟延残喘一会儿，因为死了就会和我眼前的这些东西躺在一起，虽然我知道免不了是这样的下场。
　　瞧着这玩意，我不由得暗暗担心起来。这条明晃晃的铁链不但不能供给我营养，而且还限制了我的活动。胃在敲打着我敏感的神经，我竟处在着这样两难的境地！
　　我渴望食物。可目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么看着地上躺着的只剩下残骸的躯体，它似乎也盯着我，想把我活活盯死。我又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容易死……于是我们就这样看着，相对而视，任凭睁明的残阳将我晒得渐渐枯瘦、干瘪。
　　当沙漠死神把镰刀架在我的脖子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了我离死亡有多么近，生与死只不过是零点几厘米的距离和零点几秒钟的瞬间。我在此刻祈祷神能拯救我，死神冷笑着对我说，他就是神。
　　我问他，怎样可以免死。
　　他说，让我吞掉你今生今世的证据——你的脸，这样谁都不会认得你，哪怕是神。但代价就是，你拥有的将只有永恒的孤独。
　　我仰天狂笑了起来，胸骨上的锁链又是一阵颤抖。
　　当死神一口一口地将我脸上的皮和肉撕咬掉的时候，我胸上的锁链也在一点一点缩短。在铁链完全消失的一刹那，我终于获得了完完全全的自由，这也说明了我在今生今世存在的证据已完全毁灭。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它还在发抖，似乎害怕我这副模样。其实我倒不觉得什么，总比地下躺着的这些东西要看得多的吧……你瞧它们的那副德行……还不如像我一样连德行都没有！呵哈！呵呵哈！想到这里我竟偷笑了起来。
　　很多人把我这种东西叫做“无脸男”，其实名字倒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眼下，我和蚂蚁们在灼人的烈日下和蒸汽腾腾的柏油路上走啊走，路过了很多恐龙的残骸和毛毛虫的脚印。一个巨大的用树桩做的码头渐渐浮现在我的眼前，树桩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就像毛毛虫永远也走不出的迷宫，散发着死亡和黑暗的气息。树桩前是一条青蛇般蜿蜒无尽的窄窄的河流，河床上长满了头发一样的黑色水草。
　　我和蚂蚁们搭载的是一片巨大的枯黄并且有些发黑的树叶，它漂浮在水面上看似十分稳妥，于是我们顺着缓慢的水流开始了我们的水上航行。
　　码头就像车站一样，上上下下络绎不绝。没过几站，我碰见了一只很不普通的蚂蚁，因为它背着一只少说有二十吨重的非洲长毛象。它此刻正在码头上等着登上我们的树叶。
　　叶子上的一只蚂蚁紧张且严肃地警告它：“你不能上来，叶子会沉下去的！”
　　“求求你，我已经遭受了太多的拒绝，别再这样对我……”它几乎是哀求的语调。
　　“除非你扔掉背上的行李，”另一只蚂蚁说：“或许还可以商量。”
　　“我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它的表情很坚毅，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分明地看清了它的眼神，那种贪婪里带着某些辛酸的眼神。我不知道这是它等待过的第几片树叶，但我深知它的大象会在它漫长的等待中慢慢发臭，发霉，腐烂，最终和它一起化为尘土。
　　树叶再次起航了，又过了一个码头，我已经被数量增多的蚂蚁们挤得只剩下一个屁股的面积了，只能把脚放在树叶外面。浅浅的河水没过了我的脚踝，这让我感到有些寒冷。一个衣服很干净，个头很高的年轻和尚夹杂在蚂蚁的队伍里，我瞧见后很兴奋地向他打招呼。于是他在蚂蚁间挤来挤去，最终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问他：“你往哪里去？”
　　“通天塔，”他微笑着回答道。
　　我闻到了他身上的一股花香，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快乐的笑，对他说：“正巧我也要去通天塔。”
　　和尚跟我说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的事，这真是缘分，这段缘分来之不易，因此他要诵经给我听。
　　阳光把我们包裹得严严的，我看着他闭起眼睛，俊美面庞在阳光下映出的圣洁的光辉。那一刻，我真的很羡慕有一张真正的脸，很羡慕轮廓分明的五官，很羡慕圣洁的光辉能在我的脸上流淌……他手上的佛珠不停地转动，嘴唇微微颤动，诵经的声音便在我的耳边响起，就像风吹山林，浪击岩石的声音一样。
　　就这样，我看着和尚如同行走在朝圣的路上，又如同围绕着转经筒走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太阳被月亮挤了下去。
　　月亮出来了，瑟瑟地发着寒冷和奇亮的光，我感觉不妙。
　　和尚躺在叶子上紧闭双眼，但我不敢在这怪异的月色中睡去。围绕在我们周边的是一群吃人的怪物！我分明看到了它们亮晃晃的獠牙和猩红的双眼！我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露出一丝疲惫的神色，生怕一睡着就被他们啃噬得干干净净。它们一定觉得我得了什么“迫害症”之类的怪病，睁着眼睛不睡觉，就这么看着，看着，两只眼睛和几万只眼睛相对……每只眼睛里都吸收着月光的怨气和我的心脏、血液、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