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负责做瓦,他提着一个没底没盖的圆台形木头模子,放在一块木板上,然后一边抹泥,一边快速地旋转模子,把泥均匀地抹上后,再把模子里面的白棉布掏出,贴在泥上,稍微撒些水,再细磨。等感觉完全匀了,就启开布,放进圆桶,拿了泥刀,轻轻在中线的地方,从上往下轻轻一滑,然后收缩开放性的圆台,两片瓦就做成了。
我们看着父亲麻利的手脚,就跟欣赏艺术表演一样,感觉父亲不是在做瓦,而是在精心地做艺术糕点。
父亲一边做瓦,一边给我们讲他进城打工的那一年,听来的预言:将来有一天,房会没人做,衣会没人穿,车会没人开?
为何呢?那不是白茫茫一片干净,又回到了原始状态?我们问。
傻,那是机器时代。
还有2012年12月14日,是世界末日,地球要大爆炸了……
我们说,那还修房子做啥?
人活一天,就要住房子,就是世界有完的那天,我们才最大追求舒适啊。
他听来的预言把我们听的惊呆了。
他又给我们讲起自己十七八岁时候,跟随我们的大爸爸在新疆建设兵团的事,他说自己也是机修工,还谈起那边的葡萄,说是甜的如放了糖,还有冰冻天气,撒的尿在地上迅速冻住,一会就成了冰疙瘩。
他还讲起,78年,那次修房,是把茅屋茅草墙变成泥墙茅屋。你们不知道,茅屋冬暖夏凉,但是屋檐低,光线很不好。每隔三年就要换一次茅草。
盖一座房子啊,要几座大山高的茅草,才能成。那个灰黑的灰尘啊,房子修好了半年,拉出来的尿都是黑的。
88年,又修了一次房。把前面的泥墙换成木墙,后面的依旧是泥墙,茅草换成了瓦。
为什么后面的墙不换呢?我们都觉得疑惑。
后面保留泥墙,防小偷啊,一层多厚的墙,要敲个洞,也不是容易的事。
最后讲到母亲,父亲声音越来越小。
只听得蟋蟀在弹古筝,嘶嘶幽幽,青蛙在弹钢琴,哐当铿锵……
大哥和二哥三哥他们做砖,砖要简单点,就是把切下的泥放在一个四围的长方体木匣中,压实,然后打开板子,砖就做成了。
我和四哥负责把做好的砖瓦分类,然后小心地在田里把它们排成整齐的队伍,撒上干草保护。
月光如丹青色的薄烟,在田里,在我们周围氤氲着,……
砖瓦,码满一块田,一排又一排……
在月光下,一切是那么美,那么柔和。
草屑影,竹影,在清澈的月光里,映衬着我们六个男人的影子,是一幅天然的墨画。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叫理想梦想之花的东西在心里开合,如同月光下的莲池。
砖瓦做好了,就是烧制。
父亲在离田不远的一个平坡上,就着地势挖了一个圆筒状的大炉子。
装窑了,封窑,烧窑,父亲24小时看护着炉火。
青黄色的煤烟从顶上的泥沙中缓缓冒出,如升起的豆苗。
我们围着炉子,在烟雾里乱跑,好像烧的不是砖瓦,而是叫花鸡。
也没有人教,父亲居然自己会烧砖制瓦,我们为我们的父亲骄傲。
98年秋,父亲用烧制的砖瓦,把我们的木板房硬是变成了砖瓦房。
房子正房一共有四间卧室,一间客厅,东厢一间卧室一间厨房,西厢是猪圈牛圈房。房子外面修了围墙,成四围结构。
房子修好的那天,我们几个男人一间又一间的徘徊,大叫大喊,回声在深长的房子里久久回响,我们一下子觉得住进了宫殿般宽阔。
父亲眯着眼,望着我们,没有笑。我们问父亲,你怎么不高兴呢?
你们知道吗?我一直梦想着修起村里第一座最高大的楼房,这算什么啊?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的不简单。
房子修好不久,二哥因为生意发展搬到镇上去了,不久后做了白水村的上门女婿。
三哥因为在逃难的两年在宁波认识了个女子,寻她去了,很少回来。
大大的房子里,只有父亲,四哥和我了。
每次吃好吃的,父亲眼神非常忧郁,我们问他为何?
也不知道你三哥日子过得好不?我们吃好吃的,他也吃不着。我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三哥啊。他泪眼摩挲地叹道。
父亲老了。
父亲也许是为了他房子的梦想,又进城打工去了。
四哥也跟人学开车去了。
家里只有我了。
07年,父亲六十大寿,所有的孩子再一次聚齐了。
吃饭时,父亲说,这10来年,我也存了些钱,我想修座楼房。
没有任何人搭话。
不住两天楼房,我这一辈子死不瞑目。
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08年,四月,父亲不顾孩子们的反对,找了工人,修起了一座半开放的楼房,虽是两层,上面却是只有四根柱子支撑的石棉瓦房,根本不能住人。
那时候,我们村楼房已经很普遍了。
所以父亲因为资金不足修起的半楼房,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羡慕和尊敬。
地震之后,08年10月以后国家为修房的农民,每人补助2万元。
父亲肠子都悔青了。
09年,农村试行新农村建设,父亲因为有新房,没有资格要新农村的房子,他哭着说:我怎么老是错过国家的好政策啊?
我们看着父亲泪流满面,却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2010年,父亲没有出去打工了,每个月夜,都会出去走走。
爸爸说:我睡不着……
刚开始我担心他摔着碰着,不让他出去,他说,走了几十年的路,我会摔?他果真每次都平安回来,我就没有管他。
村里有人告诉我,你父亲有了女人。
我不相信,他一辈子着迷的是房子,从来没有听他谈过女人。
那一夜,我跟随了父亲。
父亲走到村东头,那里有一座三楼一底高楼,空楼。
那楼房是陈丹霞的。八十年代,丹霞嫁到外村的一木匠家里去了,因嫌木匠木讷,又找不到钱,便自己离了婚,回到娘家,嫁给了刚高中毕业的夏书画。书画办了砖窑,把砖窑一再扩展,挣了一笔钱,后来又买了货车给大儿子开。九十年代又集资开办了水泥板厂。那三楼一底的楼房就是那时候修起来的。夏书画可以算三基角村的农民企业家。天有不测风云,他上小学六年级的二儿子倒家里的汽油送给同学,油倒在地上上了,他怕父亲打他,就自作聪明地点火烧地上的汽油,结果把自己烧成了重伤,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后死去。不到三年后,大儿子出车祸,撞死三个孩子,赔了一大笔钱。厂子慢慢跨了。集资的几十万也还不清,便关了门跑了。2000年,夏书画抑郁而死,大儿子到外地打工,怕人追着要钱,丹霞也打工去了。楼便成了空楼。
父亲走到那如山屏障的高楼前,仰望,凝视许久,然后缓缓靠近楼前的铁门,细细的摸索,然后又摸铁门边砖墙,他摸得那么轻,就像抚摸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和她缠绵。
父亲,啊,父亲,他还做着他的高楼梦……
父亲在铁门边坐了许久,又贴着墙转到屋后去了……他在抚摸自己梦中的房子。
我没有叫父亲,我怕打扰他的梦。
2011年,父亲和丹霞结婚了。
我们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月亮,原来这么多年来,父亲不仅在月光下造了一座房子,还暗地里关心着偶尔在深夜归来取东西的丹霞。他们每次都是在楼房后的阴影里相见。
父亲愿意和她一起还债。
父亲有时候还犯着急的毛病,一次次受骗,一次次还买猪药。
我用一部电影的视角读了这篇文字。
这是一部美丽,感人,让人深思的电影画面。父爱无边。。。。有笑有哭,有喜有乐。。。。如果可以,这篇文字是一部优秀的电影ta告诉当下的人,亲情大于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