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帅三最不喜欢板着脸的人，所以除了任五指派他邀赵小水一同饮酒，他不得不来以外，有时非要穿城而过，如果可能路经赵太丞药铺，他宁可多绕一条巷子，也不想和整天立在药柜后的赵小水照面。上个月，他和屠夫吕胖子打了一架，左肩肌腱扯伤了，他干脆就找精于疮瘰外科的王大夫给敷治的，虽然膏药更贵多了，可王大夫的舌头就比赵小水的好使，人家可以一边敷膏药，一边和帅三一同插科打诨，能说会道得呱呱叫。
　　现在帅三主动走到了赵小水身边，头顶上方突地一声啼鸣，他禁不住停下来，顺着赵小水的目光向上望。他才注意到架上挂着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有一只体长盈掌、白羽毛、红眼睛的鸟儿。他接着又注意到赵小水两眼发直，目光柔和，却没有理会到自己就站在他的身边。帅三方平息一半的气又冒了起来，他横身上步，挡在赵小水前面，双手叉着腰，瞟了一眼头顶上的白鸟，坏坏的笑着问：“这鸟病了？怎么眼睛都是红红的，都可以拿去做红豆糕了。”
　　赵小水一听就不乐意了，不过他木讷惯了，又担心自己忍不住声音高了，惊吓到了宠物，所以他连续后退几步，身形退出了葡萄架的覆盖范围，只是看着帅三一步步跟着迈过来，也不吱声。他意识到有人惹帅三生气了，如果是不认识的别人，帅三决不会登门的，如此说来，肯定是任五惹毛了这个魔星。他这样想着，越发不想吱声了。
　　帅三的火更大了，觉得今天都遇上些目中无人的怪家伙了。他哼出一声笑来，转做满不在乎地说道：“不逗你玩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不就是一只暹逻金丝雀么？长盈掌、白羽毛、红眼睛者，是为上品。逗你一句红眼病，你还不乐意了！”与此同时，瞟了眼笼中的鸟。金丝雀仿佛领会了他的夸奖，更加神气活现地啼叫起来，鸣声婉转动听。
　　“好，好，……”赵小水两眼放光，直直盯着鸟儿。
　　帅三急了。他夸奖鸟儿的目的是为了吸引赵小水的注意力，现在赵小水眼中只有白鸟，这样一来自己就凄惨了，肯定以后没人陪自己玩了。所以，他眼珠一转，脱口说道：“可别让任五看见你养的鸟儿，否则就糟糕了！”
　　赵小水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帅三，你说的可当真？”
　　帅三迟疑一下，硬着头皮说：“当然。我过来前任五正在烤小鸟下酒喝。”现在他只能坚持下去，否则赵小水不仅不会理他，而且也没有理由和他结成不理会任五的同盟。那以后，他找谁一同喝酒，快活耍乐子呢？
　　这下，赵小水认真起来了，他转过目光对着帅三，想进一步得到他耸人听闻的补充说明。帅三偏转了目光。
　　良久，赵小水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任五今天这个时候不会喝酒，听说他自从养了绿毛龟以后，只有黄昏以后才会喝酒。”赵小水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看出帅三话里的破绽，他只是客观的说明了一个他知道的事实。
　　帅三扭头就往外走，一边咬着牙说：“那等你在任五肚子里找到这只鸟的羽毛，你再来求我替你想办法好了！”
　　“任五吃了鸟的羽毛？不好！你快去告诉他吃不得，担心肚子疼。你吃了没有？”赵小水听进去了半句，态度认真起来。
　　“帅哥儿我现在就肚子疼，不过我不找你，我找王大夫去！”走出去了的帅三忍无可忍，努而返，从门板边呲牙咧嘴地露出半张脸来，嘶哑地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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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帅哥儿，你手托的水盏不错啊，让我瞧瞧。”有人说。
　　“瞧什么瞧？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啥？这也叫缶，就是诗经上说的‘坎其击缶’里的缶。缶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古人云：‘缶者，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缶是瓦乐器，可以击节，这下知道了么？”帅三得意地举着手里的水盏，雕词酌句地扬声说道。
　　“哦，是可以敲打乐器啊。帅哥儿借我敲敲可成？”那人接着说。
　　“敲什么敲？你不见我这个缶里盛有水，水里有一条红鱼么？”帅三平托着水盏，给人观赏他的红鱼。
　　因为一盏古拙的缶，一条来历不明的红鱼，帅三的心情大为改观，觉得自己顿时成了倍受关注的人物。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找任五喝酒耍乐，也没心情去赵小水的药铺胡扯，就连小红也被他遗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现在可不一样了，他的身边总有人追问为什么叫缶而不叫水盏？为什么不能敲击而要养鱼？最后都是一句百思不解的追问：“帅哥儿，你这条红鱼究竟有什么稀奇之处呀？”
　　帅三就不断地左顾右盼，并高深莫测地压低嗓音，以一种循循善诱的方式回答这些充满好奇的人：“你知道叫庄子的那个高人么？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另外有一个名字我一说你就得噗通跪下了——南华真人！对，就是这个老神仙。他怎么了？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呢？我要说的是他写过一篇真经，里面就提到了这条鱼！怎么写的？唉，要全部背给你听，你也听不明白，这样罢，我就说头一句，你一听就明白了。这老神仙说：‘北冥有鱼，其名曰鲲。’听明白了没有？说的就是这种鱼！”
　　随后，又补充说：“这可是紫阳观的虚云老道长亲口验证的。你们要不相信，现在就随便找个读书识字的人问问，是不是‘北冥有鱼，其名曰鲲’呢？”
　　大家都觉得帅三说的头头是道，没有一个人敢怀疑北冥有鱼的判断，但他们每天都要凑拢在一起，期待着从帅三掌托的缶里更多一次的亲眼目睹。他们想象着这条红鱼，曾经一度轻巧地自南华真人的法眼前游过，那肯定神奇无比。“帅哥儿有福啊，竟然拥有这样一条红得耀眼的神鱼。”无数人夜不成寐，眼瞳里总有一团红光忽隐忽现，彻夜不休。
　　红鱼无拘无束地游动着，一旦帅三出现在街头，总有不少人不约而同地围上来，不约而同放轻脚步和呼吸，不约而同地为帅三驱开前面的行人，不约而同地眼观六路围成一道平息静气的人墙。这段黄金时光里，不少因伤风感冒的人，经常因为在寂静的人墙之外观望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而被跃跃欲试的自发护卫们一把拖进僻静的后巷深处，饱受一顿老拳，挨揍者虽不敢高声呼号，却也时有骨折。以至于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精于疮瘰外科的王大夫一回忆起这段光阴，总会脱口念叨：南华真人，疾疾如律令。
　　那段时间里，帅三不再四处吹拉弹唱的耍乐和快活，他觉得比起和红鱼在一起，和任五、赵小水打狗喝酒的日子原来是那么索然无味！他甚至完全忘记谁叫小红，虽然他有时夜深人静，会不由自主的意识到每天殷勤身侧，主动承担了替红鱼换水喂食的这个俏丫头，在举止言谈方面和自己以前爱上的那丫头截然不同。他深感蹊跷：如果这个叫秦筝的不是和以前的同是一个人，那么以前的那个人又叫什么名字呢？
　　当然，念头一闪即逝，毕竟帅三天生就是风流教主的性格，眼下盏中有鱼，佳人在侧，夫复何求？特别是有一天，帅三不得不独自出门一趟，等他心急火燎折转回来的时候，抬眼从窗外望进来，恰好看见秦筝微弯着身子，一边温柔地喃喃低语，一边一粒粒投食喂鱼。这一刻的印象，给帅三带来了一种极为细腻的温柔感动，他的心里暖暖的，由此，秦筝一跃而成了帅三心目中除红鱼以外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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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秦筝喂鱼那一幕的感动，致使帅三不自觉地调整了对红鱼的宠爱程度，一度被红鱼清波无形中隔绝的世俗乐趣渐渐清晰回涌，快速扑上帅三的心头。很快地，他外出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长。这片城区的每一个风流哥儿，发自内心的、由衷地接纳他参与每一次的狂饮聚会，有的甚至初次见面，就被他的快活劲儿所折服，纷纷折节和他义结桃园，勾肩搭背，共谋同欢。
　　帅三重温昔日的快活岁月。然而，他还是觉得纵酒狂欢的时刻，如果有口大如斗的任五和酒来必干的赵小水在，那是最了不起的。所以，他畅饮之余，总是突然转而隐隐不快。他似乎忘记了为了和任五、赵小水赌气，前些日子他才一声不吭地搬到了他们很少进入的北城区。看看谁能找到我！他忘了来时的这个赌咒，相反愈加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