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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声而呼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13-12-12   阅读:

  
  回来了。我吐了一口气,重重地在一旁坐下。我看阿宽的变化不大,多年过去,还是白白净净的不显老。
  好几年不见有外人来过了,反而不断有出去了就不再回来的人。你能回来看看,不错。阿宽过了好一阵才淡淡的说。
  嗯……。我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等我想到那棵老榕树和那个孩子的时候,阿宽已经移开了对着我的目光。
  就暂时住我这里好了。你以前住过的地方早就荒塌了。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能让人折回来留恋的。
  老榕树……
  早几年前就倒了,也没有人收拾。你还记得?不过原先你在的时候,那树大概就已经腐朽了。阿宽断断续续一句一句的说着,最后眼睛一闪,似乎极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
  傻子还在么?我不甘心。
  他还好。
  我记得过几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我极力回忆往事,如暗夜行走在一条长满了青苔小路,记忆随时都能砰然滑倒。
  他有生日的吗?他倒是能吃能睡的。你先歇歇,我去曲二家看看,早上他家的来过一趟,说他家的青牯子老是屙血,也不是怎么了?阿宽朝屋里指了指,转身走了出去,从背后看,他确实是也有些老了,脚步迟缓得如一头浑身潮湿蹒跚暮归的老牛。
  风的声音由低弱而广大,沉重的颤声渐响溅浓,吹动着瓦脊上冒着湿气的炊烟歪斜不定,低低的绕着屋檐徘徊不去,如无数的人影晃动,其中有一个从后面看上去背驼得非常厉害的老人,虽然淡弱的光线使我没有看清他的面容,但知道这是谁。
  他是谁呀?你怎么偏偏遇上这些奇怪的人?柳柳说,虽然不可思议,但我相信这是真的。
  有的事情和有的人你永远的都说不清楚,明明是存在的事实,却令人难以置信没有人会认真对待。
  还是在那棵铺天盖地的老榕树下。村里的男人百无聊赖的踞坐在粗大的根籐之间,此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古怪而惶惑的目光,牢牢盯着迎面摇摇欲坠、努力蹒跚过来的祁老倌。那个时候我的心莫名地狂跳不止。
  祁老倌佝偻着背,竭力昂扬的脑袋微微地后倾,湿润的目光左右环顾,如苍老多疑的乌龟。不过,他了无血色的脸庞泛着一团浑白的光,迥异于众人褐黄黯淡的脸色,那一条血肉模糊的腿,使得摇摇晃晃的他凭增一份诡异的诱惑,让一向视祁老倌像一条不会吭声的狗一样男人们,不自觉的感受到一股暗河潜流的震惊。
  每到黄昏,这个村里的男人都会自然而然走出家门,聚在老榕树下敞怀围坐,吹着清凉的山风,听人讲述那些神怪的陈年故事,或是新近道听途说的山外风流情色。不是每一个黄昏每一个人都会有发言权的,这是村子故老相传的规矩。当天的黄昏只允许有一个讲述者,无论他讲什么,都不会有人提出质疑或者贸然岔开话题,大家习惯地静静聆听,末了或啧啧惊叹,或轰然嘻笑。如鳝鱼探出水面一般的脑袋环环注视着讲述者,他们眼光常常不由自主流露出惊佩的赞叹。往往在同一时刻,已经竭尽所能的讲述者,不由自主的会在这些亮闪闪的目光里,体验到一种从所未有的荣耀,仿佛活了一辈子,都只是为了能够享受这样一个睥睨无双的黄昏。
  但是,这个亭亭玉立的机会并不属于每一个人,有的人能够常常成为讲述者,有的人一辈子只可以听不可以讲。可不可以讲是受大家的选择的,选择的标准是依据大家每个日子随心所欲的口味而决定。弯曲着身体,卑琐懦弱的祁老倌是那样的平淡无味,铁定成为只可以听不可以讲的人,虽然无人知道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充满预言性质的秘密。
  他曾经几度气喘吁吁地爬上讲述者的位置,总是被别的人像拂落尘埃一样的扫了下来,他拼命上窜下跳,在人群周围喑哑无奈的挣扎嘶吼,最后却总是被尘土臭泥塞满一嘴。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脸庞上挤满急不可耐的、只需要讲述一次的欲望。祁老倌像牲口一样的默默生活了大半辈子,直到一天午夜,有一个潮水一般的念头从他心头上翻滚而过,他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意识到他就是为了把这个事情告诉大家才活着的,于是他开始渴望走入黄昏的人群中间。
  可他也知道,他是那样的不引人注目,如一堆倾蚀坍塌、长满斑驳青苔的旧墙土,别人漫不经心滑过他脸颊的目光,很容易被一片灰色的树叶、或者是一汪颜色浊黄的水渍吸收过去。日子一天天过去,祁老倌在一片无动于衷的漠然里越来越变得烦躁不安,一双红红的眼睛鼓鼓的凸起,然而他却突然在老榕树下一连消失了好多天。被他拣回来的那个傻孩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在人群的脚边晃来晃去,傻傻的笑着,偶尔翻动眼白回答对祁老倌哪里去了的询问。
  直到这天黄昏,祁老倌一反常态出现在人们眼前,他弯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拖动着触目惊心的伤腿,慢吞吞走进大家愕然的视线,先声夺人。尽管这样,最后快要爬上中间那几条粗大根须天然交错形成的位置时,他还是滑倒了,幸而一片纷乱伸出的手臂在惊叫中抓住了他,并如愿以偿的把他连拉带推的送上了最高的位置。
  然后他就讲了他心里的秘密?柳柳问。
  讲了。
  然后呢?柳柳问。
  没有然后,因为那时候根本没有人想记住那些不可思议的话。祁老倌如同路边被长年的践踏野草一般,终于没有能够熬得太长,哪怕这时间已经接近寒冷的初冬。
  
  一个阴沉无风的清晨,老榕树的躯干内突然响起如潮水一般的咀嚼声,一些常年栖居在上面的蛇虫鼠蚁像沙粒一般纷纷坠落,盘旋疾奔、惶惶溃散。接着大地仿佛晃了一晃,一阵嗡嗡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彻底摇撼众人的肺腑。然后,老榕树在浓重飞扬的烟尘里扑落大地。
  腥潮翻滚的尘埃,阴郁浓密的天空,使得闻声奔跑出来的人群犹如走进一个离奇迷乱的梦境。他们从屋里跑出来,远远地站着,一言不发的看着枯老翻倒的老榕树,他们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痴痴呆呆的迎接着别人更加茫然的目光。突然,不知是谁下意识的尖叫了一声,这群人不由自主的浑身颤抖起来,仿佛都在这一声尖叫里猛然意识到什么,连忙转身就跑,最后惶急不安地蜷缩在屋里闭门不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灰淡的雨水下个不停,村里空前的寂静冷落,偶尔转过屋角的窄路,面对面的行人都是急匆匆地贴耳嘀咕几句,又影子一般飘忽散去,状如游魂。
  也就在老榕树倒下的那个深夜,山地上大雨如注,电闪雷鸣的深处,骤然响起一个少年凄厉的呼号,透过窗棂门扇的缝隙,借着乍闪即逝的白光,那个狂奔于暴雨中的少年用他无休无止的锐声呼喊,惊醒了所有原本就惊疑不定的梦。我就那样双手紧紧地抓着被子透过破烂的窗户,一声不响地盯着他,盯着他那在电光中显得十分雪亮的面孔,那奔跑不息的脚步在拼命地撞击泥泞,砰砰的扯动胸腔里几欲跳动出来的心脏。傻子不停的锐声而呼,尖厉的声音充满一种极度绝望的哀伤。我莫名地联想起傻子曾经一度爬在荒草废墟间,肆无忌惮地猎杀那些活蹦乱跳的蚂蚱的情形,暗绿色的汁液溅满他哼哼唧唧傻笑着的面孔。于是,我一次暗自吃惊于现实中造成死亡的随意和轻松,以及死亡遗留下来的沉重和窒息。
  经过一夜,祁老倌收养的傻子就这样变得更加疯癫起来。他不再笑呵呵着随意自在的晃来晃去,而是变得神秘而诡异,常常不声不响如影似魅地出现在某一个人面前,然后眼白一轮又飘忽而去。如果饿了渴了,随便走进一户人家就任意取食,吃饱了,就说上一些不知所指而又暗藏玄机的怪话,吓唬得庸庸碌碌的饮食男女既兢兢颤颤的害怕他,又不知所措的希望见到他。他们怀抱着鄙视与敬畏相混为一体的心情供养着他,更多的时候,望着傻子飘飘离去的背影,他们更多的是感觉到一种神秘莫测的恐惧。因为他们似乎从他缄默不语的背影,察觉到有着祁老倌的某些影子,如一片阴云将他们视野里越来越狭窄的天空遮掩得更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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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朱成碧   推荐: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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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朱成碧:
赊得的日子赊不得的帐,作者语言优美舒缓却又不失力度,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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