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贱功成万骨枯。”江得月的家乡口音,总是把“将”说成“贱”,“老大上调,还不是靠咋们这八大金刚打拼的?发朋友圈请咋们吃饭,他人不来没关系,咋么也应该去一次高大上的饭店吧!次次都请吃贱(酱)骨头,咋们也是够贱的。”
公司对面的“朋友圈”酱骨头饭馆雅间里,我们部门的八个人,没怎么打招呼就已经聚齐了。他们是被经理发的微信朋友圈拘来的,连今天休班的江得月和李先明都来了。正是傍晚时分,窗外路灯还没亮起来。已经黑透了的天空,稀稀拉拉地掉下了雪粒。街上的人们还没适应这初冬寒流,唧唧嗦嗦,袖手缩脖,匆匆往家赶。路口的汽车堵作一团,喇叭响成一片。
我们部门这些年业绩突出,经理老钱晋升外地的一个新公司总经理。拿到调令后,他匆忙指派我代理经理,当晚就飞行赴任去了。好像挤公交车一样,恐怕去晚了就没座位了。我摘下眼镜,擦掉镜片上的雾气再戴上,心里暗暗苦笑。钱经理在朋友圈里委托我代他请这次客,刚才在柜台问了收银员我才知道,钱经理只打给了饭馆四百块钱,连酒水哪够这八个酒肉之徒造的?钱不够当然是我添了,谁让我是代经理呢!可是,代经理无权签字报销啊。我哪好意思说老大给的钱不够,剩下的欠款大家AA制,倒霉嘛!算了,反正也代理不了几天。小江上边有人,这回资历可能混够了。他工作不咋地,就靠一张嘴能说,打牌下棋也是臭手,一输了就跟对方说,“这是我浪(让)你一把。”这下他马槽改棺材——盛(成)人了。钱经理腾出来的土坑,非他这个萝卜来填莫属。不知道那些顺着他的口音,平常把他叫做“小奸”(吝啬)的哥几个,到时候会不会跌眼镜抓狂。
李先明接过小江的话头说:“咱们五六年打拼下的业绩,也应该有老彭一份,钱经理最后一次请客,咱们别忘了旧情。”他转头对我说,“朱峰,你和他是邻居,怎么没想着叫他来叙叙旧。”
(二)
老彭大名叫彭幽泉,这个名字透着家学渊源,也无意中暗合了他深居简出的性格。之前他和我们同事两年多,勤勤恳恳。后来从香港接受了一笔他姑姑的遗产,就离职了,全款买了三室两厅两卫的楼房,宅在我楼上。而我这一室一厅还在交着月供。他的宅是名副其实的,从他发的朋友圈消息看,每个月他出门不超过三次,吃喝穿用都是通过网络付款订购,送到家门,其他时间就是泡在网络世界里。我和他做邻居这一年多时间里,只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们两家同一天搬进新房那天,他说上班上伤心了,现在他的存款利息每月比工资还高一点。第二次是今年夏天,我下班回家的路上,走过湖边新搭建的林荫栈道时,正琢磨着栈道下的湖水,有的地方还挺深的,这么长的栈道怎么不安个护栏?孩子们在附近玩太不安全。忽见前面彭幽泉搂着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双双低头看着手机散步,迎面走来。这让我有点惊异,他们是网上认识的吗?到跟前我叫住了他。
“老朱。”他抬头看见我,柔声对贴身的女孩说,“这是我原来的同事朱峰,是个书虫儿。”
“叔叔好。”这个满脸稚气的女孩这么称呼我。她嗓音好甜,眼睛好大,皮肤好白。
我才二十八岁就这么老了吗?老彭比我大三四岁呢,是爱情让他返老还童了,还是我这单身容易未老先衰?我正愣神,“咔嚓”一声,女孩的手机对着我响了。我可能成了她今天朋友圈里的一张照片。
“这是我未婚妻圆圆,我们腊月结婚。哎,你给我做伴郎吧,免你的份子钱。”老彭志得意满地对我说。
“够朋友!”我满口答应,摆摆手告别,“不打扰你们的恩爱了。但是走路的时候要抬起头,看看你们错过了多少风景。”
女孩另一只手提着饭店打包的剩菜。这下好了,老彭是个厨盲,有了女友他就会经常出来吃个饭,走一走,省得总是宅在家里,吃那些营养和卫生都可疑的外卖。我正想着,老彭的话从背后传来:“你看,我说他是个书呆子吧。”
(三)
我推正眼镜,思绪回到现实,没有回应李先明邀老彭叙旧的话,心想,我可也得能找得到他啊!何况人家这会儿正泡在爱情的蜜罐温柔乡里,春宵一刻夜夜笙歌,哈哈,哪能看得上这桌菜的档次,一脸盆乱糟糟的酱肉骨头,十来碟食欲不待见的冷热菜。当然,亏得李先明还能想得起他来。最后一道菜上齐了,看看他们都在埋头玩手机,没有举杯动筷的意思,我心想这些酒肉朋友,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懂礼貌了?我才不管那么多,这里有我花的钱,就伸筷子去夹那码放整齐的冷荤盘。
“别动!!”
这一声断喝如五雷轰顶,惊得我浑身一震手一抖,耳朵嗡嗡响,筷子脱手滚落桌下。他们七个人,至少有五个异口同声地吼出这两个字。
“咔嚓!”“咔嚓!”“咔嚓!”
他们俨然专业摄影师,纷纷端着手机从各个角度拍照这一桌菜。小江还站在椅子上俯拍。哎哟!我受伤的小心脏啊!他们没有一个人来抚慰。李先明拍完,找服务员要了一双筷子,递给我说:“老大花钱请客,咱不得发个朋友圈,给他个交代吗?”
碰了一杯,吃了两口,这帮家伙又开始玩手机了,我今天忙得中午只吃了一袋泡面,不管他们,先填饱肚子再说!孤独寂静地吃着、喝着,静得我都不敢吧嗒嘴,不好意思发出太大动静,还要警觉地偷看他们,担心他们把我的吃相拍进朋友圈。这顿饭吃得窝心!实在不耐烦了,我不满地嚷:“嗨嗨嗨嗨!放下你们手里的的朋友圈,抬头先应付完咱们这个的朋友圈吧。以后我再和你们攒局儿才怪!”
还是没有一个人理会我。以前刚开始有朋友圈的时候,我精心为封面配了一个贴切的图。后来,看看圈里人发的内容,很快就没了兴致,真不如把时间用在我那些书上,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所以,到现在我都还没有发过一条朋友圈信息呢。
(四)
“哎呀!那个老彭……彭幽泉好像出事了!”小江捧着手机突然惊叫起来了。
我起身去衣帽架上挂着的包里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果然找到两个小时前老彭发的信息:“呜呼!质本水来逐波去。哀哉!天生丽质一夕弃。”
两句像是悼词,读着拗口,品着扎心,就像宝玉在黛玉灵前的唱词。下面是一张图片,一部最新款的顶配手机赫然在目。
“啊!我想起来了。”李先明一惊一乍地说,“前天的本市电视新闻说,上个礼拜一,就是湖水结了薄冰那晚,有个女孩可能是下班回家,走在栈道上,低头玩手机太专心了,一脚踩空掉进湖里,被监控拍下来了。她在冰水里挣扎了一分多钟,没有人发现,就沉下去了……”
“呃,真能搜到哎!”小江叫起来,把手机伸到我眼前。
手机播放的视频里,一个女孩的背影,穿着白色毛绒长裙,在夜色中十分清晰。那身高,那发型,很像圆圆,在栈道上低着头看发出幽光的手机,慢悠悠地信步走着,脚步渐渐偏向湖水。我睁大眼睛,真希望不是她。唉!就算是别人,也是宝贵的性命啊!她身体一歪,没有一点警觉,来不及稍作挣扎,视频中听不到一点声响,她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掉下去了,香消玉殒!我拨开眼前的手机,不忍再看。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的情景,彭幽泉拥抱着的那个女孩,笑得那么甜美,估计也就二十岁上下。可惜了,她父母还不心疼死!老彭受到的打击肯定也不小。我摘下眼镜,揉揉眼睛,愣愣地听他们议论。
“他为什么发一个手机的照片。”他们有人咕哝说。
“那是他花了一万多新买的,和那女孩一起火化了。”小江说,“看看他下一条消息,是这么写的。”
“他是希望那女孩在那边给他发朋友圈。”李先明表情凝重。
“那……嘿嘿。”小江坏笑着说,“女孩要是在那边玩手机又掉湖里了,会不会就回来了?”那年小江来我们部门工作不到半年,小彭就离职走了,他俩交情不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