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给刀开光的第一个活物就是奶奶养来踩蛋的那只大红公鸡,红红的鸡冠,走路目不斜视,器宇轩昂,只有在看见几只母鸡啄食的时候,才猛扑过去,踩着一只鸡背,放纵着自己的鸡性,剩下的母鸡跑出去几步,眼看没自己什么事,又咯咯回来继续吃食。
公鸡得意着自己的猛扑,奶奶满意地孵了一窝又一窝小鸡。村里其他人家看杀猪匠家的鸡子好,壮实又耐活,心甘情愿拿十四五个鸡蛋来换十二个大红公鸡踩过的蛋,一个鸡蛋半斤煤油,两个鸡蛋一度电,靠着公鸡踩蛋,小刀妈每次背去赶场的鸡蛋总比别人家多一些,他弟弟妹妹得到的接路里也多一个半个包子,而不是别家唯一的馒头。
去了势的大红公鸡鸡冠很快搭了下来,羽毛也不再丰盛,走路畏畏缩缩,那些昔日被猛扑过的鸡婆毫不恋及旧情,时不时啄它一口,大红公鸡皱巴巴一团,奶奶念及它曾经的功劳,不舍得手起刀落,又总不能白喂。那些生了多年小猪的老母猪在不能继续生育或猪仔产量与质量共同下降的时候,也难免被骟猪匠来一刀,再让外村流串来的贩子买走杀掉,偷梁换柱卖去市场。都说母猪肉吃了要得各种怪病,有一些怀孕不慎吃了母猪肉的孕妇,婴儿五个月开荤的时候必须买母猪肉开荤,说这样才能去病根。类似以酒解酒,解铃还须系铃猪。
终于,那只不像公鸡不如母鸡的大红鸡公在某一天被小刀再次练手,奶奶一边烧香祈祷公鸡往生,一边又抱来柴火,点燃了锅烧水烫鸡毛。那只公鸡如果不是里面烧的土豆多,还不够大家吃一顿。吃过了鸡肉,除了奶奶,没人再记得。
奶奶对拿着刀又不知祸害了哪家公鸡,或青蛙蝴蝶一类的小刀无可奈何,每次看见小刀擦着刀刃回家,只能用恶毒的话骂几次,又怕应了咒,赶紧去灶下烧香忏悔。奶奶诅咒和忏悔着,杀猪匠叹息着却不诅咒,他每次逼孙子去杀猪时,总会想起那滴血。这是命。可再是命,也不能做骟猪匠啊,村里不知哪一代留下的规矩,杀猪取命就不能做骟猪匠,干断子绝孙的活,喂脚猪的人得是没有儿女的寡公子,这样才能修来世,儿孙满堂生生不息。孙子不杀猪就算了,张家不杀李家杀,这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拂到村里好些年,虽然还没有电视,但收音机还是时不时听到党的政策,老杀猪匠一辈子走南闯北看得多,接受能力也强。老太太和儿媳妇同性情,都不多言不多语,儿子呢又孝顺,对杀猪匠的话向来不反驳。再说,只是个杀猪匠份的人,有多少事值得反驳和违抗呢,春天播种秋天收获,跟着季节走就是了。
因此,对小刀不杀猪的事,一家人也沉默着接受了。
因此,对小刀当骟猪匠的事,杀猪匠李大丰终于拍案而起了。
他对家传手艺没传下去,是从小刀出生那天就默默认命了的,虽然偶有侥幸,也算做足了准备。老杀猪匠把小刀的刀扔到茅坑里,小刀不敢与爷爷对着干,却拿出杀猪刀:“信不信,我也把它丢进去。”小刀指着茅坑,就在杀猪匠下不了台,剧烈咳嗽的时候,已经是村干部的李得定,用没有太多力量的巴掌打在了小刀的脸上:“放肆,这是家业,晓得不。”顺势取下杀猪刀,进屋挂在了檐上。
那把铁轨铁钉打的刀直到第二年开春饮完了粪,小刀才从茅坑底打捞出来,等杀猪匠不在家的时候,他取了爷爷的烧酒泡了很久,又点燃烧酒一遍遍消毒。
小刀最终没有当成骟猪匠,十八岁那年,为了不和年老的杀猪匠叽歪,干脆入伍当兵去了。退伍后去省城帮人开车,没再回村里来,他自封的刀客也没再被提起,那帮当年在村里追鸡赶狗的小子都走光了,不是去打工就是去平原地区当女婿,村里的女孩子也早早嫁到外地去了。村里第一个刀客就这样草草结束,做了最后的刀客。
老杀猪匠李大丰过世的时候,小刀回来了一次,把爷爷的杀猪刀带了一把去城里,说是做个纪念。杀猪匠李大丰走了没几年,喂猪的人越来越少,喂鸡鸭的人也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少。李得定的儿媳妇摆龙门阵的时候说,幸好儿子小刀没有当杀猪匠,猪都没得了。说完她又叹了口气,啥子手艺都丢光了,以后再想弄点啥子,怕是没得人会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