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与重生同题】最后的刀客

作者:帘外落花    授权级别:A    绝品文章    2019-09-26   阅读:

  
  被狗这样一挡,李大丰心里来了气,踢了大黄狗一脚,大黄狗猝不及防,瞬间的反应不是躲闪,而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幸好狗性不愚钝,在落嘴的瞬间惊醒,杀猪匠是主人,又收住了嘴,收起尾巴仓惶着跳了几步,眼神才温顺了下来,落在杀猪匠身后几步的地方,低着头一路跟着顺回了家。
  杀猪匠放下背篓,径直去了灶间,老太太正在给刚生产的儿媳妇做阴米子蛋,作为公公爹不方便问太多。好在老太太跟了他几十年,晓得他提前回家的用意。七斤半,头发盖到颈子了,耳垂有拇指粗,手竿紧得很……
  老太太描述着,李大丰的心和眉头一起柔软,斤头重好养活,头发长肾精实,耳垂大有福,手紧肝气足。仿佛看到孙子粉嘟嘟的身子,但他是断然不能进儿媳房间的,只有等三天到了,抱出来请他这个爷爷起名字才能见面。老太太也没问儿子怎么没一路回来,帮人做活路,不可能做一半就走,没这个规矩。
  趁着热锅,老太太给杀猪匠也做了一碗阴米子蛋,杀猪匠这才记起只有早上出门时吃了一碗玉米饭。那阴米子好,一粒是一粒的饱满,儿媳妇刚上身,老太太硬是走了一天去场镇买回糯米,煮了裹油一点点阴干的,杀猪匠呼噜呼噜喝下,胡子上还黏了一些汤汁和蛋花,大半碗下去,才吃起了里面的鸡蛋,他省下一个蛋赶到老太太碗里。老太太没有吃一口阴米子也没有吃一口蛋花,只喝了一碗光汤。
  老太太端起碗往回赶,杀猪匠嗯了一声,老太太只好缩回去,停了一下用筷子把鸡蛋夹成两半,赶了半个给杀猪匠,杀猪匠不再说什么,吃了多出来的半个鸡蛋,走到门外裹了一根叶子烟,吧嗒着抽了起来。
  村子的时间慢,一辈子做的差不多都是同样的事,村子的时间又很快,一年四季跟着庄稼走,一点都不能含糊,一天到晚总有说不清楚又看不见黑的活路。肉嘟嘟的孩子能下地走路,就跟着大人做着力所能及的活。每个人都没有刻意拜师学艺,木活泥工多多少少都会一些,落雨天编草鞋打背桶刳盆子,除了铁器活,锅碗瓢盆、背篼笼子都是自己弄,家家如此,方为平常。只有极其精细和背工的东西才请专门的匠人,家家男将生下来都是要会一两门手艺的,农村有句话“天干不误手艺人。”女孩子缝补衣物,挑花纳鞋底打毛线,也算得手艺活,嫁为人妇,扎个门栅编个篱笆也要会,手眼之法,都不难。
  红白喜事毕竟不多,杀猪匠也只有十冬腊月才杀猪,其他时候跟着庄稼转,逢瓢泼大雨的时候就在家里打草鞋、刳家具、黏蜂桶,他养了几十桶蜂子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去转转,等落雨的时候把那些蜂子跑了的空桶清回来,烧了蜂蜡一一填补,这些用了些年身的梧桐木被岁月从米黄色锤炼成深褐色,有不同年份蜂蜡涂抹的痕迹,每年也能为杀猪匠贡献几斤上等蜂蜜。蜂蜡不够的年份,新鲜的牛屎涂上去,蜜蜂爱钻得很。
  接下来的三天,杀猪匠都没有出去杀猪,他也没让儿子去,老太太晓得他是不愿意在孙子取名之前杀生。他不去,年猪还得杀,他支了侄儿子去,虽然主人家不太满意,到底也是理解的。
  三日满了,老太太从裹着头巾的儿媳妇手里抱来肉嘟嘟的孙子,走到堂屋外,对杀猪匠欢喜恳请地说道:“他老爷,孙子三天了,起个名吧。”杀猪匠心里嘀咕了三天的名字并没有脱口而出,而是细细打量了孙子很久,细长的眼缝,俊朗的五官,睡得呼呼的,杀猪匠偷偷用力嗅了嗅孙子的奶腥气,那小子好像知道似的,在梦乡回馈了爷爷一个甜美的笑。“大名就叫记传,小名嘛,就喊小刀吧?”讲完了,老爷爷欣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一锤定音似的决定家传手艺的走向。
  三
  小刀会走路以前,杀猪匠杀猪总会带着他。这小子虎头虎脑又结实,帮着递家伙拿刮子,脸和露在开裆裤外面的屁股一样肉嘟嘟的,招着所有人的喜欢和爱怜,杀猪匠对孙子热爱着他的杀猪事业予以了极大的满足和充实,随着时间的久远,那朵从刀间滴落的鲜血已经黯淡得没有了一丝痕迹。杀猪匠透过刀锋的光芒,仿佛看见几十年以后的孙子在猪脖子上的手起刀落。
  事情总是要事出偶然才叫事情,无常是常才为正常。杀猪匠没有想到,小刀这个寄托了他渴望李家代代拿着杀猪刀,继承家业的手艺,真从杀猪刀变成了小刀,这不是阴差阳错也只能算一语成谶。
  事情回过去,从骟匠再讲起。
  骟匠、杀猪匠、脚猪匠,是围绕着猪的系列工程。骟匠负责为猪去势,只有骟过的猪才能长肉,一窝猪生下来,先去马牙,这个通常由主妇就可完成,不必动用男劳力。猪儿断了奶,差不多就有人来逮了,逮之前,骟匠接了口信,上门。斜着屁股坐在矮木凳上,嘴里咬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刀锋扁平,刀刃细薄,与医生的手术刀一般大小,逮出一只小猪,翻开四条腿,一只脚踩两条另一只脚踩两条,一个膝盖半跪在猪屁股上固定体位,草猪、芽猪都要去势,固定好小猪,从嘴里拿下小刀,沿着乳毛没有覆盖的猪小腹,轻轻一划拉,小猪发出杀猪般的嚎叫,骟猪匠手指从没来得及渗血的切口伸进去,几下掏出输卵管或睾丸,切除,缝合,羊肠线两针就可缝好切口,放回猪圈的小猪,劫后余生地蜷缩着呻吟,另外的小猪继续如此,一窝猪骟完,那个搪瓷碗能装半碗。骟匠把这些内器带回家,让媳妇洗干净用盐腌制了炒给他的儿子吃,据说骟匠小时候也是吃这个的,身体非常耐磨。
  小刀能蹲在旁边守着骟匠做完所有的程序,小刀守着的骟匠已经是李大丰侄子辈了,姓张名得胜,张得胜,有点和得定一较高下的意思。小刀不时帮着张得胜抓猪,帮张得胜递针线。骟匠的活路不只是骟猪,也骟鸡、牛、羊,不过其他的骟总是逢年赶月才有一次,因此骟匠独得了猪字为骟猪匠。小刀对骟猪匠从肚子里取出的东西有了兴趣,爷爷和父亲刀子进去出来的都是血,收起了刀再漂亮的猪都成了死物,骟匠的刀进去出来的是一堆白乎乎的物件,那小猪还能嚎叫着侧着脚趴在母猪奶头上吃奶,这让小刀充满了新奇。
  小刀不再盼着冬天到来,跟爷爷李大丰家家去杀猪,烧猪耳芯和猫猫肉吃,他转悠着村里的母猪断奶,骟猪匠李得胜提着小箱箱出现,跟在屁股后面递针线,跟的时间久了,偶尔骟猪匠还会在最后一只猪的时候让他上上手。小刀第一次骟好一只芽猪才十一岁,嘴角没有长出一根绒毛。就为这个事,李大丰好几年没理睬李得胜。猪匠儿子第一次拿杀猪刀的时候,小刀已经一岁多了。
  杀猪匠李大丰是七十八岁那年不再动刀的。女怕一四七,男怕三六九,老太太不准他再杀生,冲得上八十才能算寿延长。杀猪匠也听话,儿子李得定杀猪的气势不减他半分,孙子李记传虽然追着骟猪匠跑,要帮忙的时候,吹气,砍肉仍然有几分祖传的灵气,几口气猪儿滚圆,一刀下去皮肉方正。杀猪匠杀猪六十多年,没有一头猪补过刀,没有一头猪需要主人家烧香请魂才落气的,更没有发生过猪从黄桶里面爬起来到处跑的事,他杀过猪的人家第二年也没有一头猪都喂不起来的情况。所以,从杀猪匠一个甲子的杀猪能力来看,算的是功成名就,那些完成了使命的猪没有逃脱猪的使命,却也没有承受太多痛苦,这样讲来,杀猪匠算得功德圆满。
  小刀十四岁那年,儿子李得定在杀猪回家的路上,把月下的一汪水看走了眼,山村里走夜路,月下不能踩白色的地方,通常是水凼凼和稀泥汤,一脚下去鞋袜裤子全湿,还容易摔跟斗。杀猪匠儿子那一脚腰杆痛了几个月,好了以后着不到力,杀猪要提气聚力,看似一刀下去,全是通过手腕到脚底的内力,不然猪痛人乏,杀得半死的猪绊起来几个人是压不住的,还容易伤了自己。没了腰力的李得定只好放下了杀猪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因此八十多岁的杀猪匠又出去过一两年,才彻底停了手。不料,孙子十五六岁以后整死都不去杀猪,任谁说都不听,还拿着自己去铁路轨道上捡回来的轨道钉磨成把匕首,自封为“黄尘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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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渭雨轻尘   绝品:吟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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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渭雨轻尘:
杀猪、骟猪、点出运势,那早已远去的、浸透着浓厚烟火气味的乡村岁月,充满了仪式感,村庄里的人们,于是有了生活的奔头、生活的滋味、慰藉灵魂的谈资。然而,随着小刀的离开,那些古老的仪式终于缓缓落幕。这是时代使然,作者没有明言得失,事实上谁也无法简单给出得与失的结论。文章多处呈现生动的细节描写,更为难得的是,还处处弥漫着“边城”的气息。


执行站长   吟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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