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街上我才发现,当黄昏成为一个背景,一切便笼上了温情。
路边的香樟在地下铺了一地的落叶,顶上却绿得张扬,里面还藏着一簇簇的小绿果子,如一串串永远也熟不透的小葡萄,眯着眼向你笑。大车小车在身边呼啸而过,并不会让人觉得喧闹,还有个二三岁的小孩子,骑着小小的玩具三轮车,将两只小胖腿在水泥地上划动,红砖铺就的街心公园里白色的花坛沿边,一个老头儿低着花白的头,慢慢地吸着烟。其时天空半明半暗,街灯半亮半昏,树上归巢的鸟儿乱成一片,老奶奶一手拉着一个小孩,在树下慢慢地散步,孩子们仰起脸,对着奶奶叽叽喳喳。街对面一个穿长裙的少女踩着单车,转过脸对着这边咯咯地笑,大声地叫着她的熟人,然后如风一样飘走。路边花坛里这个季节是没有花的,尽展了一坛的绿,浅绿碧绿墨绿,如那些浓浓淡淡的水墨,坛下还有满地的嫩草,妖妖娆娆地摇摆不停。
我就是这个时候看到陈大圆的。我看到他有力地晃动着他的手臂,在街对面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他蹦蹦跳跳地,像只袋鼠,试图穿过车流向我靠近,大圆眼镜在夕阳的映射下闪烁着光芒。当他准备穿过一辆满载着木方条的小货车跑向我的时候,小货车突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一根小木方从车上滚下来,正好砸在了陈大圆的头上。
我跟陈大圆结婚后就住在公司分配的一幢家属楼里。这楼座落在一条叫幸福路的马路旁。出了院门往北不到十米,便是一条宽宽的主干道,若往南,则是一条柳荫夹道的水泥路,路旁有一个很大的水塘,沿着水塘有一条细细的塘埂,埂边种了各色的树,与塘里的水草一衬,塘便绿油油地荡出些漪涟般的笑来。不宽不窄的水泥路蜿蜒在水塘边,安静得让人总会忘记它的存在。楼外是一个偌大的空荡荡地院落,院子里除了条临时铺设的土路,再也没有别的设备,连草儿也不肯安家,它们嫌这院子的土太贫瘠了!里面楼梯间的拐弯平台上一律镶着雕花的水泥栏板,每日的阳光透过来,照在楼梯上,一汪汪的,浮着些花瓣的暗影。我每天跟陈大圆一起,踩着这些花瓣进进出出。直到院子里的树开始浓荫匝地,水塘边的树却被一棵棵挖起,水塘也慢慢被填平,另一幢大楼竖起来的时候,陈大圆也考上了律师证。他不再与人辩论到底是人变成猴子,还是猴子变成人,而是辩论些叫人头痛的法律问题,可在我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再次看到小野老师时已是十年之后的一个夏天。那天我在大街上无意看到小野老师站在一大帮准备参加高考的学生当中,那些学生跟我的同事们一样面目模糊,睡眼惺松,满脸倦容,叫人怀疑他们也在上班。小野老师站在他们当中,一双眼却目光炯然,配在那双颊下陷的脸上,颇有劳苦大众之相。小野老师看到我之后愣了一下,但他还是认出了我。于是他穿过学生们走到我面前说,你一点没变。我说,你也没变,但看上去好像病了。
小野老师说他刚刚从恩施里的大山里回来。那些大山,一座座直插云宵,高耸壮大得不像话。山里有着奇怪的房子,房子底用了很粗的木桩,离地一米多高,每隔几米一个桩,然后在上面铺上厚厚的木板。木板上有十几个房间,房间外全是一二米宽的走廊,转着屋子转着圈。阳光从房顶上漏下来,星星点点地洒了他一脸。木桩下面全堆着柴垛,从楼板上引一块地方出去,随便架块木头,然后再在木头上挖个洞,就是厕所,木板下全养着猪。小野老师说他蹲在木洞上,看到那些猪在身下哼哼叽叽,吵闹不休,这让他想起了一直没完成的那首关于菩提的诗。于是他抬起头来,看到辽阔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吹在他的身上,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第二天小野老师就犯了伤风症。那些山上刮来的风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大有攻城掠地之意。他感觉身热如焚,面垢体倦,并且非常容易口渴。看到他病了,山里人给了他一种药,这药看上去黑黑的,一粒粒的,如果串起来,像和尚手里的念珠。这些人告诉小野老师说,这药名叫菩提丸,据说可令人生津止渴,遏止病情。说完,小野老师掏出一把黑乎乎的小橄榄来,对我说,你看,可以当零食吃的。我塞了一粒到嘴里,感觉味道酸酸甜甜,像九制陈皮,于是怀疑这药没什么功效。看到我生疑的眼神,小野老师笑了起来说,其实菩提丸里是没有菩提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又从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张纸来说,我写完了那首关于菩提的诗了。这时那帮学生突然大声嚷嚷起来,小野老师向我挥挥手,向学生们跑过去。
打开纸条,我看到上面写了一张药方,菩提丸,主治:瘟疫时病,疟疾,暑症,伤风咳嗽,赤白痢,水泻,霍乱,心腹痛。配料:前胡、薄荷、苍术、厚朴、枳壳、香附、黄芩、砂仁、木香、槟榔、神曲、麦芽、山楂、陈皮、甘草、白芍、藿香、紫苏、羌活、半夏各等分。
我抬起眼,看到小野老师被一大帮学生围着走向考场,他没有看到我向他挥手道别,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