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程以清回了他家,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
蓝色,全部都是蓝色,大海的蓝色,天空倒映的蓝色,矢车菊花瓣的蓝色,墙壁,家具,全部涂成蓝色,它们和巨大的海浪一起朝我涌过来,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程以清却心情很好的样子,他从我身后走上来,走进这片蓝色里,双臂拥抱一样展开,他转过身来冲我笑,那些蓝色在他身后张大了嘴巴。他说简哥,我亲手调的颜色,让达西帮我漆的,好看吗?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在那里,他见我没有反应,好像有些慌了,过来拉我的手指,简哥,不好看吗?
我看向他,才发现他的眼睛居然在流泪。
好看的。我忍不住颤抖着把他抱进怀里,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刺痛我,玫瑰遍布荆棘的花茎在我怀里吃掉血肉。
我要怎么开口,我怎么开口对他说,程以清,我开始害怕。
我和程以清一起住进这片蓝色的海洋里,他只和我说话,只有在我身边的时候才肯离开水源,只有和我坐一起才愿意拧着眉毛吞下面前的碟子里的食物。我们回到那段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每一秒都是在维系程以清的生命。
大面积的蓝本来是不适合居家的,可程以清格外偏执,他看不到蓝色和我就会躲进水里哭。
我把工作进行大量削减,手下那些艺人陆续转给新来的经纪人或者陶桃,去公司那晚之前我哄着程以清睡着了,油门被我踩到底,我怕他醒来看不见我又要哭。
离开的时候我在电梯里遇见陶桃,听说宋玄新拿下好几个国际大奖,她脖子上那条钻石项链不用问也知道价格不菲。
相比之下,我这个昔日与她并称的王牌经纪人看起来更像是来应聘失败的啃老族青年。
我听说了以鑫的事。陶桃在电梯间凝固的沉默里递过来一张名片,之前宋玄车祸失声的咨询就是找他做的,效果你也看到了。
我看也没有看她,更没有接过名片,以鑫没有心理问题。我说。
他有没有你比我清楚。
又是这样一句,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最了解程以清,可我现在甚至分不清他是人还是鱼。
电梯抵达,叮的一声打断了我们的对峙。
陶桃捏着名片顺进我的口袋,高跟鞋踩过电梯脆弱的地板,她站在电梯外回过头,冲我露出一个冷笑,涂了红艳口红的嘴唇张合,她说简亓,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造下的恶果为什么总要别人给你吞。
出了电梯我把口袋里那张名片拿出来揉碎了扔进垃圾桶,在楼下抽了好几支烟才开车回去,路上车灯和路灯的光影被我甩在后面,如果不是因为程以清还在家里等我,我想就这么在车上爆炸死掉。足以赎罪吗?如果我以此来要上天放过程以清。
之后是一段工作调整期,我很耐心地告诉程以清忙完这一阵我就可以有大量的时间来陪他,他看着我点点头,是幼儿园里最乖的小朋友。
可他见不到我还是会绝食躲浴缸,每天我结束工作回家,都会问达西,他和你们讲话了吗,他吃东西了吗,他离开浴室了吗。
达西的回答无一例外,没有,没有,没有。
直到一天,达西离开前递给我一本安徒生童话,封面的彩印被磨白了许多,我翻开扉页,上面写着达夏的名字,大约是达夏的童年读物,里面有一页折了角,一个小美人鱼的故事。
我一边走向浴室一边重温那个故事,故事末尾小美人鱼还是不忍心杀死心爱的王子,她丢下尖刀在初升的阳光里变成了玫瑰色的泡沫,在这一句的下面有人写了一行字,是达西的笔迹,他写到,小美人鱼只为爱人登陆。
我把视线从那行字上移开,对上浴缸里仰着头看我的程以清的眼睛。
在我完全调整完工作,开始一天24小时都陪在程以清身边后,他的情况好了许多,开始露出小而白的牙齿来笑。
不过仍旧有毫无改善的事情,自从私人医生提醒过我,有几个晚上我在程以清睡着以后悄悄检查了他的腿。
亲眼看到总比亲耳听说更加触目惊心,他嫩枝一样的两条腿上,从小腿到大腿,遍布一条条细长的伤疤,有陈旧的疤痕,也有新鲜的一条紧闭的婴儿红色小口。
不疼吗,程以清,你以前不是很怕疼。
我暗探一样试图发现他在什么时候创造这些伤口,一连好几天都无果,直到之后接连几天我假装睡过去,终于有天半夜他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接着赤脚下床走向浴室,我从被子里起身跟上他,从后面看蓝色的地砖快要吞没他的脚踝。
他轻轻按开浴室的灯,怕吵醒我一样合上门,我只能从门与墙壁的缝隙里看他。
他还是那样纯白,纵然这段时间被我逼着饮食也没有长出多少肉来,他睡觉的时候不喜欢穿衣服,此刻就裸着身体,坐在浴缸的边缘,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小刀,一把银色的,刀柄刻着花纹的小刀,他正拿着它,歪着脑袋用近乎虔诚的神情划开自己小腿伤痕遍布的皮肤,蔷薇色的血液迅速翻涌出来。
我的胸口也被那把小刀沾着冷水划开了,刀尖挑破最粗壮的动脉血管,大量血花悲情地喷溅出来,直到我站在他面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眼泪掉出来,落在他新鲜的伤口上。
他抬起头,不为我的突然出现惊讶,只是异常悲伤,他问我,他说简哥,我的尾巴呢。
我伸手拥住他,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口,那把银色的小刀就咯在我的肚子上,我想程以清,你狠心一点,杀了我吧,拿这把刀捅死我,而不是刺向你自己,多好的机会,程以清。
可他没有,他不会。
除了被我抓到的几次自残,很长一段时间他乖得让我难以把他和最初遇见的那个拳击少年联系在一起,倒是更像他死去的哥哥,柔软,脆弱,善良得近乎愚蠢。我顽劣的小霸王去了哪里,我想撕开他的胸膛看看那里面到底住着谁,是程以鑫还是程以清,又或者从我告诉他演多了分不清角色的时候他已经两者都是。
是你毁了他,简亓。我听见我对自己说。
真正决定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是在那个凌晨,我混沌的睡眠被什么声音吵醒,下意识一摸身边半张床是凉的,这段时间惯性绷紧的神经又拉扯起来,顾不得穿鞋我就顺着声音去找程以清。
我在浴室的灯光里找到他,他浑身赤裸地坐在浴缸里,水平面没过他的肩膀,他在唱歌,我从没听过他唱歌,这是第一次,他的歌声很好听,让我想到诱惑水手的塞壬。
或许他真的是一条人鱼呢,我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他的手臂从水里面生长出来,来牵我的小指,他从前就很爱牵我的小指,第一次参加节目紧张的时候在台下把我的小指捏得很痛,我皱眉看他,他就嘻嘻地笑,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里低头在我小指吻一下,痛痛飞走,他用哄小孩的语气说。
是啊,这是以前的程以清,多好的程以清。
我被他蛊惑进滔天海水,用一个人类窒息的本能寻求他身体里的氧气。我听说人鱼的生殖方式是把雄人鱼黏合进雌人鱼的身体来保证充分受精,之后雌人鱼的孕期要长达一百年,诞育下小人鱼后,雄人鱼的身体就永远住进雌人鱼的身体里。
海洋里的浪尖涨上来,我想程以清如果要独自一个人捱过一百年的孕期会不会寂寞,他的腹腔一定很温暖,我想把脊柱靠在他两页肋骨中间的腹壁上,每天都可以听到他的心脏在头顶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