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朋友画的竹，我说剑，他不解，我又说，竹有剑气，他说诚然。我复说，你画的竹有剑气，他终于明所指，呵呵一笑。其实观画如观人，观人胸中之气，他心中有剑气，有豪气，自是笔下万物便都有了这气。如板桥画竹，清俊奇瘦，亦是寄了他胸中的清气和不平气。《晋书》有传奇说张华夜观天象，见有焰气冲斗牛，便派雷涣寻去，得太阿与龙泉两宝剑。我虽不信豫章之地真出了宝剑，但相信此地有剑气。辛弃疾词说见“此地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这种地形本就是兵家之地，有剑拔弩张之势，合该有剑气。这剑气便是地的气场，如人的气场一样，周围万物便在这气场里。我说朋友之竹有剑气，便是如此。
　　但竹真是有剑气的。看一竿竿青碧拔地起，不依附，不攀着，不曲折，自是一股劲冲着天去，分明就是剑的凌厉。又有那梭形的叶子，冷逸、流畅、平薄，像极武侠世界里迅疾甩出的飞刀，仿佛一掷出去就能伤人。而若听过竹林之声，便更能感觉这剑气。所谓的天籁有风过松林如海涛，过白杨如悲鸣，又有雨滴芭蕉梧桐成断肠，但若是风过竹林，则是另一番景象。《红楼梦》里贾政初游大观园，进潇湘馆见那万竿翠竹“龙吟细细，凤尾森森”，一下便爱上了这清净地。这龙吟细细仅是微风轻过，待大风一起，则如龙颜大怒，雷霆万钧，顿起千军万马，兵剑萧飒，令人惊惧。我有一次在一竹林里游玩，正陶醉于竹林的一片幽碧里，忽然大风起，一时风云巨变，如有大军压境，不禁害怕，慌忙择路离去。出竹林，见万物皆清肃，天地平宁，才知不过是一场风过，一切虚惊。
　　竹，便是有这样的兵戈之气。我所知的植物，唯竹子与稻禾有这样的兵气。去年夏日在稻田间散步，一阵风过，稻禾声萧萧飒飒，如起兵变，我因此说风过稻禾有兵戈。而一竿瘦竹破土而起，直上云霄，如剑破长空，又多了一份剑气。正因了这点剑气，我极喜欢擎一直枝竹枝当长剑，飞舞旋花，凌空虚刺，做舞剑姿态，胸中快意。
　　有兵气的还有箬竹。箬竹叶宽且大，可用来编斗笠或包粽子。箬竹自破土后便不停向上生长，永无止步，便越往上越细，到几乎如丝线，柔柔无力垂下，因此一竿竹便如一钓竿，长长地垂一条鱼线。我每要想到姜太公钓无饵鱼，自有愿者会上钩。姜太公钓鱼是兵家谋略，因此望这箬竹便仿佛有了兵家之气，深谋远虑，静静垂钓虚空，但所得并不空无。有长于水边的箬竹，枝干高举于半空，再垂下极细软的部分，静静悬于水面，更是像极姜太公之钓。我常错觉竹林深处藏有小舟，随时将划出来，“欸乃一声山水绿”。
　　箬竹有箬壳，先是护着竹笋生长，至竹子已凌然傲立时，箬壳啪的一声脆响，掉落于地。箬壳极像中古骑士所用的铁护肘和护膝，干净，包护，又薄脆。我小时侯在外婆家，屋后有一片竹林，我常背一竹篓去林里捡箬壳，灶间烧火当柴用。箬壳上面有极细密的黑色小毛，很是扎人，一旦沾上又不容易脱落，常常被弄得很痒。我小时亦不敢单独过竹林，因为据说竹上有毒蛇，从下面经过时蛇会从上面落下，把人咬伤。且竹林里的是飞蛇，即便砍断它，它仍是会飞来落于人身上，把人咬住，这使我一直以来误以为蛇会飞。我害怕的还有竹林之声，先不说风起时的兵刀之气，无风时竹林亦有拔节声，忽然的一声巨响，清脆，浩大，凌锐，如爆裂，又如暗处有人行，随时要生出什么危险来。我小时又常想着从竹梢飞下一侠客来，衣袂飘飘，落到我这小孩面前来，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至于结局要怎样，却总不及想。竹林之兵剑气，适合演绎出一幕武侠故事来。
　　除这剑气，我亦爱极竹之幽清。王维的诗句正契合我意：“独坐幽簧里，弹琴复长啸”，这份清静幽深之气正好，人惟有在极幽静清纯的地方里，才能悠然弹琴，复又要起啸意，因为幽静能接太古，自而能生怀古之幽情或其他感怀，又因为极其静美，人对美总要不安，要不知所措，要吟啸。我又想着古时的空谷佳人，都该自竹林里款步而出，身上有竹之静气和雅气，又不该太柔弱如柳，眉梢间应有点剑气，刚毅，可舞剑动沛公。
　　我喜欢的关于竹的诗句还有苏洵的一句：“竹萌抱静节，乳彀含淳音”。抱静节三字足可以说出竹之意态。而若在乡间，对有门前万竿竹，便更可感到时日清幽，绵长悠远。若有风起，竹林间萧萧剑气，又要动人一份逸怀了。
选自本人《草木如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