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条小路我极爱，被夹于两排民宅之中，曲折幽静。路左侧民宅略高于地面，侧门外有一片地，种着各类花木，其间有株白花木槿，几乎与屋宇等高，繁盛而清洁，又因处在阴处，靠着干净的青石墙，清幽喜人。屋畔该有树，房屋才不至单调而寂寞，而闽地在屋前屋后植木槿是常见的事，《五杂俎》中亦曾提及闽地植木槿做藩篱。秋天时曾见过人家屋前一排繁密的木槿，紫花开得清艳，平俗却又贵气，正是这俗世的民间。每回路过，见木槿着了一树紫花，是寻常之日见了喜，如庸俗脂粉里忽见美色，总要惊艳。紫花木槿随处可见，白花木槿较少，因此每回路过那路，总要流连，看屋畔那木槿是否着花。凡俗生活里有一树花屋前屋后热烈地开，总不该以寻常之日来看。
　　 人间草木原是自在荣枯，开谢有序，却不与人相干，然而我每回路过木槿，总是暗道：“这是我的花，我的花呵。槿花的爱情。”因为据说我出生那日月的爱情花正是木槿。这世间竟有一种花与我相关，并预示着我的爱情，见了如何不欢喜？木槿的花语是坚韧、质朴、永恒、美丽，正是我所渴望与期盼。坚韧自是不必说，人生所必须便是坚韧，任生活千锤百炼，偃下去，再慢慢地昂起来，永有一口绵长平稳的气，不急噪，不狂乱，只是坚韧。质朴是天然，是由雕饰到去雕饰，是历经世事后的平和与本性，不虚华。永恒与美丽却不易得。美丽多是别人的事，如我见木槿有无限的好，别人或许只是不觉。永恒是每个人的渴盼，但永远不可得，这种求而不可得的念想，寄托于木槿之上，倒与它十分相适，因为其不永久。
　　 木槿是悲伤的花，朝开而暮落，枝头无宿花。如同时光，没有停留的足迹，如同青春，美而易逝，也如同容颜。《诗经》里“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虽然女子是洵美且都，德音不忘，可毕竟也是颜如舜华，稍纵即逝，言语里有淡淡的忧伤，也隐隐可见男子对女人容颜的渴盼。“舜，木槿也”，《集传》里如是说。女子的美，需是由内而外的一种气质，是温和与端庄，知礼而聪慧，是有知音可以欣赏，才不空自辜负。若没有悦己的士，那便好好为自己而容，李商隐的《槿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君王恩浅而易逝，不是爱情，不是恩爱，是单纯爱一枝木槿的灼灼与清艳，不懂爱怜，不知恩恋，不是懂花人不爱花。流光容易把人抛，谢了木槿，仍会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荣华时光里的花，须得自己把握这芳华。时光呵，时光，自汤汤地流过我盛年的青春，我静夜听它流淌的声音，不慌乱，不忧伤，不焦躁地试图去阻拦，只静心在时间的岸旁，看随流水逝去的年少的闲愁，无知的狭隘，一些该随时光流逝一起流逝的东西，和该随时光积淀而留下的东西。
　　 人生事需是一点一点地悟，不可急噪，也不可强求，如同一枝花需一点一点地开，由局促到舒张，由包拢到开阔，由幽微到盛极，然后转败，转入另一种成长。这是草木荣枯里的道理。木槿花藩篱后住着的一个朋友，豁达而善谈，说起人生，比喻经典：“人生啊，就像一朵花，该香的时候好好香一香，该谢的时候就谢了，这样而已。”这样而已呵，人生如此的简单，每个人都在他该在的时光里，每件事该来总是来，如同木槿有它开与谢的时间与秩序。李渔这个人，有小资的情调，说闲情时偶尔絮叨得很，充满了自得的神色，然而有时真说的好，他用木槿教人豁达，得乐且乐，说木槿朝开而暮落，虽少暂而有定数，而人之生死，无定而忽然，“使人亦知木槿之为生，至暮必落，则生前死后之事，皆可自为政矣，无如其不能也。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人能作如是观，则木槿一花，当与萱草并树。睹萱草则能忘忧，睹木槿则能知戒。木槿者，花之现身说法以儆愚蒙者也。”我辈愚蒙，不能如此坦荡达观，然而每见着人家门前的木槿花开，紫艳而清贵，总能忘忧而沉醉。“人生看花，情景和畅，穷极耳目，百年之中，能有几时”？而这俗世人生，有一树花繁盛地开，总是不该以寻常日子看。

选自本人《草木如诗》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