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声鸟的厉叫,整个湾都要撕裂了似的。
山湾里没有一户人家,一切是那么静,那么静……
在入湾底不远的一块平地里,有些房子的断垣残壁,已经被野草和灌木差不多要盖住了。
这房子的残骸曾经是女拐子陈蔷的家。
也不知她本来出自大山湾,还是后来搬去的,如果是后来搬去,为什么在那样偏僻的山湾里落户,对于附近的居民来说是个谜。因为听他们说,看见她的时候,她就是拐子了。她的右侧躯体的神经里好像安插了失灵的连坏机械。一走路,脖子就要成“S”形扭曲,右手在背后反成鸡爪状,右脚反钩在空中要甩动好几秒才能踩到地上,一踩到地上,马上又像触电一样提起,然后又要扭曲,又要甩动,才能走下一步。这失灵的机械似乎时刻要挣脱开去,自己独立着运动。真要挣脱开去,又不知会是怎样?她走路尚且艰难,上山干活就根本不行了,只能在家中以蜗牛的速度干些家务活。
她的半边身体在僵硬中挣扎着,咬合着,吵着,她听得见里面的争吵,要不怎么行进一步就那么艰难呢?她时常这样想,一想到这,她的上下嘴唇又扭曲到一起,她身体的角落里似乎有着无数病态的机器,注意力放在那,那里就有了机器的动作和声音。
其实放松下来,不扭曲的时候,看那张脸,却清秀无比,有山湾安澜的韵味。
女拐子老公叫夏映秀,是个僵脚,半个残废。有力气,能干活,守着这个山湾,养育孩子,照顾老婆,他的孩子已经13岁了,叫夏非,在小学读六年级。他们一家子在这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
这天,夏映秀在镇上认识了靠看风水混吃饭的黄桥生。
黄桥生38岁,个子高大,长相不差,好手好脚,头脑聪明,嘴巴灵活,就是懒,所以到今天还是单身一人。两人偶然坐一张桌子喝酒,就聊开了。黄桥生从蒋介石,到毛泽东,周恩来,一一分析他们的祖坟,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还说毛泽东的祖坟本来有隐泉,后来被人挖漏了,所以他的儿子毛岸英就没了。尽管是胡诌还是把夏映秀给吸引住了。他简直把那黄桥生当成了神仙下凡。两人聊得非常投机,对酒结拜了兄弟。
从此以后黄桥生就成了夏家唯一的亲戚,经常来帮忙做活,讲些悬话,随便混些饭吃。有时候一住就是几个月也不回家,俨然把拐子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黄桥生的到来,使得夏家,使得整个山湾仿佛一下子就活了过来,亮堂起来。饭后,黄昏里,映秀往太师椅上一躺,嘴里便咿咿呜呜唱起了不成调的歌,谁也不知道他唱什么。
在快乐中的拐子丝毫没有发现他儿子夏非的变化。
五月的时候,镇上中心小学操场两边的洋槐便开花了,整个校园的空气都是温馨的香味。坐在进大门第5间教室后面的夏非就是在上课,也会偷偷把头转向教室外面,迅速地看一眼正对着门的杨槐树干,他的眼睛沿着那苍灰色的树干一直往上爬,他想象着树上,树叶间到处挂满了白色的蜂巢,葡萄一样的洋槐花。沉甸甸的,风一吹,那花就像白色的蜜蜂一群又一群的飞。他的脑子里飞满了蜜蜂,他听不进老师的话。他在想坐在他前面胖墩墩的那位叫唐霜菊的女孩。那位女孩子梳着翘翘的马尾,头侧总是扣两颗山楂红蜻蜓状的小夹,小夹上有芝麻大小的白色花瓣。配着圆乎乎的脸,好看极了。她一定喜欢花。有一次,他看见她的文具盒里有一串完整的洋槐花骨朵,上部已经有开放的,像一件青白色的玉首饰。要是把花挂在她耳边,放在她手心里,让洋槐的花叶包裹在她周围,该是怎样的美。
他一边热烈的想象她,但是又不敢正视她,哪怕是多看几眼她的马尾,他觉得她一定能够感觉到他,就像他在方位上虽然看不见杨槐花,但是满脑,满眼都是那如耳环晃动的花,满鼻满腔都是馥郁的槐花的香。
放学的时候,夏非向她借了《海的女儿》。
夏非故意摩擦到最后,在校园门口左边石崖有一蓬洋槐,其间有雪影一样花。他采了几串。然后迅速地离开,虽然没有任何人看见,他还是脸唰地就红了一大遍。
晚上,全家都睡了,猪圈里的猪此起彼伏的打呼噜,大人的呼噜也在其间呼应。他想,夜里,人,猪,虫,怎么竟然有些相似。他悄悄起了床,把那几串洋槐花放在那本书上,然后他就对着花轻轻地吹气,他想让花薰香那本书,让它带着花香带着自己的气息,她一摸到就能感觉到。花香,气息,到了书里,像云雾缠绕在山里一样缠绕在书中的每一个文字里,到她读的时候,就缠绕上她的手,通过她的手到她的鼻孔,到她的嘴,到她的心,直到最深的地方。他一边细细地吹着,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墙上每一道深色的痕迹,觉的缝隙里有一只蜥蜴或是一只什么虫在偷看他。他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好像常来他家里的桥生叔叔,在做一件极其神秘的事情,而这其中的神秘只能自己知道。
第二天,他用纱巾包了书,包了四五层,当着她的面,像打开宝贝匣子一样打开书,一层又一层,可是她随意的拿起,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有些失望,整整的一天他都沉在那种失望里,趴在桌子上,任凭门外的花开似雪,也不看,也不闻。
放学的时候,他看见黑板的右侧边上写着:打扫工区:夏非,唐霜菊。
看到自己的名字和她的名字黑底白字的并排写在一起,他记忆中父母的结婚证,他们的名字也是那样整齐的排在一起,那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她站在一起了,公开自然地站在一起了,他似乎闻得到她身上的香味,一种和洋槐花一样浸人浓郁的香。似乎已经宣布她是他的了,他有些陶醉。
铃声一响,他马上拿了扫帚冲出教室,来到教室外扫地,他不想让她动手,他想一个人干。
地上全是花屑,散发出干甜的味道。风一吹,浪一样推动。刚刚扫成了堆的谢花,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在框里,又被风泼了一地。风篦过树冠,叶子,花瓣,头皮屑一样没完没了的飞。不知道为什么,这植物的皮屑今天在他眼里却似乎变了,仿佛是祝福声里扬起的花瓣。他追着风,扑着风,扫了几次,才扫完,霜菊双手杵在扫帚把上,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看着他使劲的笑。他好像在风里翱翔的小鸟。
瘦高个的班主任老师看见了,吩咐道:唐霜菊,怎么不去扫地?不扫,那你就去倒垃圾。然后背着手进了教室。
霜菊嘟着嘴,鼓着眼,丢了手里的扫帚,走过去端起满满一兜花叶,夏非看见了赶紧走过来,低低的说:“让我去倒吧。”
霜菊木然站着没动,像风中的洋槐,她的头发在风中飘向一侧,亮出她黑亮的眼睛,盯盯地望着他的脸,星烁一般,但是带着夜里的寒气和潮气。那潮气寒气一直蔓延到到他手臂,他感到手臂有丝丝的凉,仿佛有条小蛇在那里慢慢的爬着。他沿着这冷,看到自己的手和她的手挨得那么近,比黑板上的名字还要近,还要亲,似乎就要缠绕到一处。原来刚才倏地过来,一时紧张,竟没有仔细看就随意地抓住了垃圾兜。却不知无意间靠在了一起。夏非觉得此时的手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是独立的一个生命,它有自己心,肺和感情。他已经可以听到手激动的呼喊。
当他意识到手的生命时,手的末梢就突然间被电击了一下似的,有冰花,菊花状的疼痛在指尖闪了下,他马上松开了手。他一松开,她也随手把垃圾兜丢在了地上。兜里花叶有一些扑腾在兜外了。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是……。”说着,把兜放倒,赶紧拿了身边的扫帚往兜里扫。
正扫着,站在一边没有说话的霜菊,飞起一脚就踢飞了垃圾兜,花叶,纸屑,扑腾腾地飞了一地,夏非以为飞过了一只鸡,只觉一脸一身都扑满了鸡毛,等明白过来,他愤怒的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