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卒是一个贩卖烟酒的男人。比娟子大十二岁。后来听娟子说，仲夏的一天，一个长相中规中矩，笑容腼腆的高个子男人来“真实”吃饭，他穿了件和他本人很不搭调的骷髅头T恤。娟子还说，她把酒菜端到曹小卒面前时，意外地看到了曹小卒左臂上若隐若现的青龙纹身的青龙的眼睛，一下子被那青龙的眼神惊到了，所以那些酒菜一下子滑了下去，一小部分直接碎到地上，而一大部分则流到了曹小卒的衣服上。娟子说她当时一直给曹小卒道歉，曹小卒不但没有生气，而且还很有礼貌地原谅了娟子的一切。老板本来过来准备斥责娟子，可是曹小卒那天却是帮娟子挡下了一切。并且承诺这些钱他会照常支付，只是希望老板不要为难娟子。
　　娟子说，那是生命中第一个对她好的男人，所以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感谢。就那样，她留了曹小卒的电话并承诺去当面拜访感谢。曹小卒却说，让娟子去他家给她做一顿饭就行了。娟子很开心地答应了。
　　后来，娟子去了他家，给他做了饭，和他说了很多话。一来二去，曹小卒隔三差五邀请娟子去他家里。大概三个月后，有一天，娟子突然来找我，说，她觉得曹小卒是天底下最好最好最好的一个男人，她想嫁给他，给他生孩子，和他好好过日子，而且他们同居了。
　　这一年，娟子十七岁。曹小卒二十九岁。
　　那些日子，善良单纯的娟子不止一次告诉我，或许她小时候所受的所有苦难都是值得的，因为他遇到了真心爱她的曹小卒。

　　6.
　　没多久，娟子怀孕了。娟子辞掉了工作，在家专心养胎，其实他们那时候并没有领结婚证，也没有任何婚礼程序。我劝过娟子让她和曹小卒结婚。娟子却说，在她的世界里，爱，不需要任何繁琐的程序。她说，她父母一辈子那样的婚姻让她觉得恶心无聊，所以她只想爱着，简单地爱着彼此，关心着彼此，不离不弃就行了。她还说，我知道他是我喜欢的人，而我也是他喜欢的人，所以我愿意给他生孩子，这些就够了！
　　娟子怀孕四个月后，她才知道原来曹小卒早已经结婚了，并且家里有个两岁多的儿子。那一夜，娟子很失望，她来找我，绝望地哭着。
　　再后来，娟子联系曹小卒也联系不上，而曹小卒也再没有联系娟子，曹小卒仿佛莫名地消失了。
　　再后来，我带娟子去了医院。做掉那个孩子，娟子冷冰冰地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了！我恨曹小卒！我要报复！
　　在决定生这个孩子之前，我已经打过三次了，都是为了他！我只是想和爱我的人以及我爱的人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不论他长得漂亮不漂亮，都一辈子好好爱他，好好养着他……娟子流着泪说完这些……医生说再打掉这个，以后我终身不孕……讲到最后这句，娟子停止了哭泣，无比镇定地给我叙述着……我只能紧紧地把娟子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本来娟子应该住院疗养七天，可是三天之后，娟子离奇失踪了！电话关机！一切信息都隔断了！谁也不知道娟子去了哪里！
　　三个月后，就那样，娟子出现在我房子的门口，染了一头紫红色的头发，穿着长长的波西米亚风的粗布长裙，我一下子惊呆了，不敢相信消失三个月的娟子就这样回来了！娟子一把抱住了我！那一天我们住在一起，娟子很早就睡了，对于她的突然消失以及突然归来，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老朋友累了，我也没有打扰她问她什么。
　　过了三天娟子告诉我，她又和曹小卒在一起了。她说她又一次骗他上床，她真的想一刀杀掉他。可又觉得那样便宜了他。娟子说，他骗我说他去海的那边偷渡大货，所以他要走得悄无声息。过了一会，娟子又说，世界上最漫长的折磨便是让对方深深地爱着你却永远也得不到你。
　　那后来呢？后来呢？你离开他了？还是他终于向你摊牌了？还是你揭穿了他虚伪的面具？……我狐疑地看着娟子，鼓起勇气，一连串问了很多问题。
　　曹小卒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娟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说完这句，娟子的脸颊顺势流下两行豆大的泪珠。她超乎寻常地平静地复述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雀跃，也没有悲伤……这样的娟子让人心疼，这样的故事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我们都平静地躺在床上，我才发现这是一个无比寂寥的夜，这是我的房间，焜黄的光线下能清晰地听到我们彼此的喘息声，仿佛两只受伤的豹子的呻吟。尤其是娟子说完他死了这句话以后，我们彼此的喘息声都越来越大，似乎要震破这低沉暗哑的光线，以及震破这虚无压抑的苍穹。
　　终于，我不敢再看娟子的脸，一瞬间内心五味杂陈。
　　对于死去的人，最好的告慰方式便是原谅与遗忘，让他活在我们记忆深处某个干净潮湿的角落，永远不去打扰。
　　再说完这一句，娟子睡了过去。而我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不知不觉我也睡了过去，只是睡着的我紧紧地握着娟子的手。只是等我再醒来后，发现窗外的空是那样地煞白，那样地遥不可及。我的书桌上留了一张烟盒褶皱的内芯纸，笔迹像三岁幼童的字体，很简单地写着：
　　再见。我走了。
　　娟子

　　7.
　　再过了三年，有一天，娟子在我回房子的巷子口等我。那一天，我格外开心。娟子那天穿了一件很素雅的紫色格子长裙。这一年，娟子把头发剪短了，五官轮廓很俊美，鼻翼上的那颗痣点缀在娟子那样的脸上，只觉得岁月把这样的女人锤炼地洞悉了一切。那样的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成熟美。
　　这一年，娟子明明才二十岁，可是却好像觉得她的心已经四十多了。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当年的“真实”饭店的门口，抬头却发现很清晰地写着：“明天”茶餐厅。我们四目相视，不约而同地都笑了。相比较当年“真实”的破旧，而这个“明天”茶餐厅却尤为显得装修很有特点和风格。宽敞洁净的落地窗子让窗外的行人能一眼睹尽窗子里面那一种惬意的生活。而整个茶餐厅都散发着一股古色古香的韵味。
　　我请你喝茶，走吧。娟子说着便走进了这个茶餐厅，我也随着她步伐走了进来。
　　三年前，我找你的那一天，曹小卒刚刚死了三天。而今天刚刚好是曹小卒的三周年祭日。我刚刚从他的墓地回来。娟子很平静地叙述着，比三年前的她更加平静了。
　　三年前的今天，他听别人说海外有一批货很便宜，运回来肯定能卖到好价钱。那时候他需要一笔钱，因为他母亲需要做手术。于是他连夜出发了，漂洋渡海，只是那一晚海风太过猛烈，所以那一条船都沉了下去。他死了，船上两个同行的渔民也死了。
　　就算我恨他，就算他睡在我身边，可我依然没有勇气杀死他，虽然我动机十足，虽然我浑身每个细胞都咬牙切齿地恨着他。可是我并没有下手，我只是很平静地躺在他怀里苟延残喘……可是听到他死掉的消息，我才觉得这个世界末日来了……原来我是真心爱他的，在乎他的，我一点都不恨他。他的死让我更加清晰地知道我爱他，我爱这个男人，即使他一无所有，即使他从一开始就欺骗我，其实他让我流产四次并且终身不孕。他的死让我更加执着于这个男人，我要一辈子追随他。娟子依然平静流畅地说着，眼睛一直看着遥远的窗外，或许她在看天空的云，或许她在看路边的行人，再或许她在和另一个世界的曹小卒对话。
　　顿了顿，娟子又说，曹小卒死后，他的妻子便离婚走了，留下两岁的儿子，只有曹小卒七十岁的母亲养着他，所以从三年前那时候开始，我便把自己嫁给了他，因为他的妻子已经走了，所以那一刻，他只属于我，我不会恨他了。这三年来，我一直自己打工挣钱，照顾曹小卒的母亲以及儿子。
　　我觉得我很幸福。我的人生好像就这样一直要下去了。真好啊。娟子举起茶杯，瞭望地看着遥远的窗外，安静地像一幅唯美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