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多了宋词,对一个词特别有感觉——嫩凉。我常喜欢著一袭单衣,独伫窗前感受那料峭的风寒。在无数个严冬时节,或许雪消或许霜降,向晚时分寒气依然很重。微微的凉意沁入肌肤,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嫩凉”这个词。前人写秋冬之晨昏,总偏爱用此词,袁去华的“嫩凉新霁,明月光如洗。”固是通透澄澈,纤尘不染,“长笛一声烟际起。人在危楼独倚。”却又显出几多惆怅与凄清。沈端节的“嫩凉清晓,淡秋容、横写鲛绡十幅。山水光中参意味,不管人间荣辱。藜杖棕鞋,纶巾鹤氅,宾主俱遗俗。”固然高迈清奇,但世间有几人又真能斩断名缰利锁,甘于出入松烟里,来去白云间?可见嫩凉一词,实非凡夫俗子所能体会,若非山中高士、天际归舟,谁看得懂夕阳下小楼的幽闭冷落?谁又体味得出天寒翠袖薄的楚楚动人?
但是摄氏多少度才算是嫩凉,又要怎样的萧条景象方可称清秋?
一直觉得,南方的四季不很鲜明,特别是在曹丕眼里具象为“草木摇落露为霜”的秋天,现实中从来不见丝毫萎败与冷落,倒是把在夏天还有几分活力的酷热发展成为纯粹的痴热,非到隆冬到来,绝没有加衣的必要。
古诗中的秋天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直到如今我也没有丝毫具体的感受,因而当八十年代末期,年少的我挎着书包踽踽独行在黄尘漫天的山道上,搅尽脑汁也吟不出一句寥落清冷的诗句来。与其把时令上那段叫“秋”的时间叫做秋天,我更愿意把立冬过后,逐渐凉了下来的天气当成秋天来过。
前不久打的,司机说,咱们这儿根本没有四季,冷完了就热,热完了就冷。看来大家的感受还都是一样的。南方夏天的来临似乎很突兀:雪刚消融,水还没涨,桃树枝上刚刚绽放出几个花骨朵,阳光已炽烈得能烤下一层皮来;冬天的到来更是毫无征兆,中秋才过,穿着短裤的人们刚从超市里出来,迎头就遇上一场瓢泼大雨,的士吃紧,中巴满员,淋得落汤鸡似的人们一回到家,高烧肺炎就接踵而至,打吊针,吃药片,折腾十天半月才好利索,紧急套上的夹衣甚至是毛衣,就很难脱下来了。
二
因为对“嫩凉”的由衷喜爱,便时常在加衣与脱衣上与年迈的母亲发生了争执。往往在天寒霜降时节,街上都已是一色的夹衣绒服,独有我还穿着一件单衣罩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四处飘飞,熟人见了,总忍不住会问:“你就不冷吗?”
十三岁那年的除夕,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十步之内就认不出人的面目,我穿着件衬衫在屋外堆雪人,被风吹开的衣襟下二十四把飞刀清晰可见。叔叔出来看见了,戳着我的额头说:“你看看你爸爸,这反差也太大了吧。”我向屋里一看,父亲披了件又厚又长的军大衣,弓着身子呵着双手,蜷在炭火熊熊的火炬里烧烤着自己,大衣里衣领叠了一层又一层,足有五六件之多。
二十来岁到邻市打工时,我曾住过一个霉气极重的地下室。这里无论天气阴晴,水泥地板永远是湿漉漉的,桌上的书籍全长出了灰绿色的长毛,衣服晾在屋里越来越湿。那时候的冬天还下雪,我睡的是一张光光的木床,床架子上没有席梦思,没有棉絮,连稻草也没一根,就垫了两块纸箱,上面铺张凉席,我就在这样的床上睡了整整一冬,也并没感到丝毫的寒冷。
人们蓦然惊觉我不怕冷后,便会大发感慨:“你们人年轻,经得起冷,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人不是铁打的了。”这样的话,我从十几岁一直听到三十几岁,到现在,我的年纪早已超过了最初说过这话的人。
更让朋友们讶异的是我从未进行过冬泳的训练,却能够在滴水成冰的冬天就着自来水龙头冲凉,当他们看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从我的头发上瀑布般倾下,而我还慢悠悠地搓着身子、唱着小曲时,他们的身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鸡皮疙瘩。
除了酷爱天气的寒冷,我也不喜欢热闹的场合。过去经常会被朋友拉着去舞厅,当别人都在急遽闪烁的霓虹灯下旋转着自己或许并不青春的身体和激情,只有我从小到大一直枯坐在黑暗的角落里,任由一种旷世的孤独和忧伤蔓延得无边无际。
住在我隔壁的多是进城务工人员或一些农村闲汉,这些人成天聚在一起打麻将。有时朋友来了,跟我没说上两句话,就一头扎到电炉与人体共热,香烟共白酒同臭的隔壁屋里打麻将去了。偶尔他们也会觉得有点冷落了我,便问我要不要来凑个角子,我冷冷地说,我怎会玩这种东西。几个光头暴眼的闲汉怒了,把衣袖一挽就要起身,朋友连忙按住,说算了。算了虽是算了,此后遇到了我,总忍不住狠狠地往地下吐痰,骂一声:乡巴佬!
乡巴佬就乡巴佬吧,这样反使我得到意想不到的清静,再没什么俗事来打扰我,我因而可以独自呆在空荡荡的陋室里,面对着屋后的菜垄和山峦发呆,想些不着边际也没有价值的东西。
三
虽然冷感比他人迟钝,但有时过于相信自己的抗寒能力,或是对气温估计的不足,也会使自己染上风寒感冒。记忆中我感冒的次数不多,一生中大概也就十次左右的样子,因而每次感冒大多都还记得。
有一年深秋,我跟两个农村同学在乡下玩,那几天阴雨不断,天气异常寒冷,视线所及的山峦、村舍全笼罩在厚厚一层白茫茫的水汽之中,每一条道路都被泡软了,一下脚泥泞准没到膝盖上去。晚上睡觉时,一床又小又薄的被子完全无法盖住三个小伙子。起初我是睡在中间,毫无受凉的危险,但睡到半夜,那两个一百五十多斤体壮如牛的同学冻得不断地把被子拉过来拽过去,弄得我睡不着,我干脆就翻身出来,把被子全让给了他俩。凌晨时分刺骨的寒风从窗框、门缝和板壁下飕飕地灌进来,夹带着冰凉的雨水,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整个空落落的屋子里仅有的一点热气,全在身侧的被子里,我却没有丝毫要吸取一点温暖的想法,渐渐砭入肌骨的寒冷让我浮想联翩,暂时地脱离了这满是忧患与扰攘的凡尘俗世。
天快亮时,我感觉到了太阳穴的胀痛。感冒如雨骤至,转眼间就把我吞没。几天下来,我的头痛一直没有减轻,四肢也酸软无力,处于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那些天,没人问过我的情况,村里也没有药店诊所,即便有,我也不会去就医的,这一生中,除了受伤之外,我还从没吃过药,进过医院。熬了几天之后,感冒就自行消退了。
世纪初的秋天,我跟一群文友到西部几县进行“行走文学”。出发前还艳阳高照,因而我只穿了一件T恤,没有想到在路上骤然降温,随后就下起了绵绵细雨,这一下雨足足有半个月之久,直到回家以后还在下。
可能是路况太差、路途过长,加上汽车里沉闷的汽油味的综合反应,有些惧怕坐车的我一直有恶心反胃的冲动,身体越来越难受,到了第一个县城之后,我开始感冒,头痛、发烧、眩晕、咳嗽的症状都出来了。同行的人似乎都有先见之明,除了我只带了牙刷毛巾之外,人人都带了长衣长裤,有人冷冷地指点着我说:“出远门什么也不带,感冒了好玩吧。”
比感冒更难受的是同行人等对我的歧视,由于对行走路线不熟,出发前我曾询问过一个朋友此行大概需要带多少钱,他说一百元足够了,我也就只带了一百元,没想到路线过长,兼且逢县必停,未到目的地我的钱已花光了,虽然一路有人招待食宿,车费却只能由大家凑了。由此一来,一路上冷言冷语甚至是劈头盖脑的教训是免不了了,我也只好忍着,谁让自己把脸丢到外地来了呢。
冰冷的秋雨如影随行地尾随着我们在几个城市之间连续奔波,没有一点困乏的样子,我的感冒也反反复复,没有好起来的意思。有一天大家乘船去游览乌江山峡,那天天更冷了,站在甲板上,凛冽的江风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人人都冻得缩脖抱手,上下牙嗒嗒地不断互相敲击,一个朋友从船舱里找到一件大约是水手丢弃的中山装,顾不得恶臭和污秽就匆忙往身上套。船开了约半个小时后,风更猛烈了,船也摇晃起来,船舷上的人几乎都有点站不住,惊涛恶浪一个接一个地不住地撞击着船舱,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这时,忽然一个丈余高的浪头从天而降,宛如一堵墙般向船舱里倒压下来,那会儿我反应有些迟钝,竟未能及时跳起,浪花直扑到脖子上去,整个身子全泡在水中。其他的人因船身歪斜,早已全都拥到了另一侧的船舷上去,幸而躲过这个浪头,他们看到我站在船舱中央,全身哗哗地往下流水,都哈哈大笑起来:“本来就冷,又还弄成只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