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赊”事

作者:走过云烟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20   阅读:

    一、
  赊是一个颇具意味的字,康熙字典的解释有三:1.买卖货物时延期付款或收款:赊欠,赊账,赊购。2.长,远。如“长笛起谁家,秋凉夜漏赊”。3.古同“奢”,奢侈。三者汇集于一体,莫非古人对于赊账也赋予词一样清远或者“高雅”的意境?这样的意识形态生长于民间,深植于民间,颇令人寻味。
  赊账,是需要勇气的。设若一个素未赊账的人,要开尊口,定然面红耳赤脖子粗,言语结巴,语无伦次,尊严有种被撕裂的感觉。但情势所逼,于是鼓足勇气,终于在权衡平日信誉积累的基础上和焦灼的等待中得到了老板的应允,如释重负而去,其间剧烈的心理斗争也可想而知。想来赊账的始作俑者,便是提前消费的祖师爷。
  赊账,需要以诚信为基石。设想某素来以付现金购买或者应酬,口碑极佳。忽一时段,囊中羞涩,被逼无奈,只好禀明店主此次欠账,并声言宽以时日欠款定然奉还。店主看在平日照顾生意的份上,也就应允。某欣喜而去,一面感念店主仁德,一面计算何日还账。欠账还钱,天经地义,心里隔着账,睡觉也不安稳。山野之民素来钉是钉,铆是铆,说话算数,往往不到规定的时间,就把账给还了。这样,店主也高兴,时间一长,这样的购买方式,就在民间漫漶开来了。
  赊账,存在于相对集中的圈子和较稳定的地域。赊账,对于张三李四王五等过客是行不通的。无论是采买还是畅饮,都要付现金。否则,霸王行为是要遭到拒绝或者一顿暴打的,想必除了傻子,陌生人是不会去践行赊账这种购买方式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百姓的人生轨迹,不过是以家为原点,以雇主之家或者山野为半径,周而复始地往返,在劳作中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生息。赊账之后,你不会搬家,赖账的可能性极少。同时赊账是建立在熟知的基础上的,也是乡野淳朴民风的体现。一个乡的几个人,熟得不能再熟的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能赊是同情,是豁达,是乡情,你还好意思拒绝还钱。在这个熟悉的圈子里,赊账是乡党们树立和倡导的暂时以欠账的方式购买日常所需的一种方式,它能很长时期存在是熟稔、信誉和平和民风综合之下的产物。
  二、
  解放前,乡里的店铺主要有杂货铺、肉铺、伙铺、饭馆、药铺。能开店的都是有经济头脑的人,通常能说会道,能把一把算盘磕得呱呱响,非等闲人士不能为之。那时,想发财的比比皆是,开店更需要斡旋能力,能面对五湖四海三江客和兵匪,靠山与谋略通常是必备的条件。那时,赊账也是常有之事。好在一句“有赊有还再赊不难”的集体无意识形成了乡规民约,匡正了乡民的行为。这样,主顾欢愉的赊账,也就何乐而不为。于是,赊账也就有较为旺盛的生命力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土地承包责任制之后,有头脑的人也渐慢地开起了店铺。此时,伙铺和饭馆已经从乡里迁徙到镇上,乡里最为常见的便是杂货铺和肉铺、农药售卖点。杂货铺经营着日常所需,肉铺卖肉,农药化肥为生产所需。经营者兜里还是有几个钱的人,有一定的经济周转能力,也允许赊账。面对前来购买的人在声明赊账之后,或皱眉或不动声色地从货架上拿出那本早已摩挲得皱皱巴巴的沾满污渍的记账本,然后拿出圆珠笔仔仔细细地记好某人某月买某物欠账圆角分云云,账本的左上角早就系好多股细线拧成的绳,记账之后再将本子挂在货架上早已钉好的钉子上。闲暇无事的时候,店主或在雨天或在晚上昏黄的灯下,仔细地查阅谁欠多少谁逾期不还。村民一般只要有了钱,是绝不充腰包的。有时候,卖几个鸡蛋换了钱,或者挖了何首乌卖了钱,立马就会还账。
  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赊账成了村民购买生活所需的主要方式。赊账的内涵是互帮互助。那时,赊账是一个响彻乡间穹宇的词语。在乡间,赊账不与自卑联系在一起,讲信誉者皆可赊账。与时下的按揭不同,借的不是银行的钱,也不必分期付款,也不必支付利息。只要有诚信,有还钱意识,赊账绝对可行,店主也不会拒绝。
  赊账的内容大到生产所需,学费,白肉,猪崽;小到油盐酱醋香烟火柴生活所需,无所不包。甚至在扛病无效的基础上去乡卫生院或个人诊所,也可以在允许的范围内赊账。
  小时候,记得爹在自家的板壁上,曾一度用炭黑描画:某月某日,欠某多少元;某月某日赊某猪崽多少元;某月某日,赊某肥料多少元。我们以为爹热爱学习,抑或是在教我们温习功课或者出了算术题考我们,我们总不寒而栗。在小学五年级时学了《伟大的友谊》一文之后,我才从现象到本质地认识到赊账的意义:赊账是一种提前消费方式,也是乡间的经济运行模式。有时候想连伟大的革命导师也赊过账,有时候也毫无羞惭地想爹的赊账也不过尔尔。
  三、
  那时,店老板的账本通常是厚厚的一大本,分年度钉好的,像一本历史文献,厚重,也尽显着乡间生活的艰难和散布在乡间的人情温暖。欠账的人只要还了钱,店主通常就会面对面地划去赊账的内容。当然,也并非欠账者人人都是信誉十足的。有时,意外之事的发生就使信誓旦旦成了谎言------有钱硬得死,无钱死不硬,乡间的人事存在着一定的变数。店主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慈善家,他也要养婆娘儿女。年关将近,他就会清账,然后集中火力讨账。方式是遇到询问或登门。除了个别人,多半都会在年前还清账,乡民的还款意识还是较强的。登门讨账时,店主言辞常常犀利:你看我平时问过你没,都到腊月间了,一年是一年的事。欠账者往往低头不语,蹲在墙角,许久。讨账者继续轰炸:古语说得好,有钱钱交待无钱话交待,你得说句话。欠账者最后只得表明态度:您看,今年遭了点事,收成不好,先还您一半,好不?三句好话暖人心,店主只好允诺。来年未久,欠账果然就还了,店主承诺东西照赊。
  乡间也偶有玩失踪的角儿,店主自然也有拿他的法门。对于这样的欠账者,是不必讲仁慈的。腊月二十八,或者二十九,是年节前讨账的最后一次机会,店主认为不信你不过年。跑到欠账者家里厮守,看你有什么话说。有的店主扬言要提走猪脑壳、鸡、猪脚。但能做出此种行为的毕竟是少数,只要欠账的多少给点或者许一个时间就将讨债者打发走了,然后安心过年。对于个别欠账者喜欢扯寸寸谎------今儿许今儿,明儿许明儿的。店主也就来硬的,可还是狠不了心,往往仁慈的招法用尽也还没取到,就算店主花钱买教训,这样的欠账者是自断后路,自掘坟墓,当然在乡里也是少数。
  赊账者还有冠冕堂皇的忌讳。口诀云:正月初一撞到了你莫问,正月初二你莫来,初三初四有了给你送起来。细忖之,仿佛欠账有理。店主一旦冲撞犯了禁忌,恐怕赊的旧账只能是一笔勾销了。即使那两天,看到欠账者手中有钱花,也是不敢造次随便询问的------古来传教使然,怕坏了人家一年的运气,导致他人命运蹇劣,担待不起。
  村里的熊阿婆是个“老赊账”。生活所需,付现钱少赊账的日子多,幸好此人勤快。山里山货多,黄姜、夏枯草、何首乌、苦蒿子、野麻、野桑叶皮,都有人收购,虽然价格便宜,但对于坐吃山空而言,仍然颇有诱惑力。她勤劳不辍,也终究糊好生活。乡里彭屠户的账本上,关于熊阿婆的名字也不少,她经常赊,不过赊的都是一些品相不大好的肉,聊以慰藉五脏庙。谈到熊阿婆,彭屠户连连摇头,说她家孩子又多,油水少,半个月不吃荤,面如菜色,欠账自然不少,但在年尾也欠不了多少。那些年,彭屠户讲起熊阿婆言语间总有些无奈。
  其实,爹也老是赊账。除了生活物资之外,我们的学费也是赊的一项重要内容。在乡间学校爹认得几个熟老师,写个欠条,表明学费放假前交清。我们得了书,欢天喜地的样子,不晓得生活的沉重,摩挲着书本学习去了。爹为孩子们努力劳作,为信誉辛勤耕耘,几乎没有爽约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遭到班主任的询问和苛责,倒是幸运的。不少的孩子因为学费的事,或者赊借无门而中途辍学的也不在少数,回想着旧事,对老师对爹倒有无限的感激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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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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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现在,终于不用赊了,也很少人赊了,我们的今天毕竟比昨天美好,而明天一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可我想说,笔者娓娓道来的赊事,竟让我感觉到了美好,辛酸中的美好。因为有赊,熊阿婆才好勉强糊日。因为有赊,我们才不用辍学。赊,或许是因为穷,可也是民风淳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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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我想起了丰子恺先生的散文,当年丰先生家也开着小店,有些人赊着账。年关了,店伙计会去讨要,没钱的就会躲出去,可过了新年哪怕在路上遇见也不会向人讨要了。

    201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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