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立冬之后,北方生活的阿健都会像候鸟一样飞回他远在西部贵州山窝窝里的家。和别的打工者不一样,阿健从不等春运。一是怕挤火车,二是必须赶在立冬之后、立春之前回家帮着爸妈张罗着杀年猪、薰腊肉、打糍粑、磨豆腐……立了春,水不再冰手,地开始暖脚,一切就都误了。
时隔一年,小山村原封不动,人也大多老样子,反是阿健瘦了一大圈,宽大的衣裤罩在他身上,像太阳底下没精打采的稻草人。爸妈一边忙着准备年货,一边不时瞟一眼愣愣坐在大门口的阿健,他们都以为儿子坐长途客车累的,阿健也这样告诉自己。
这天吃过饭后,阿健跟阿妈说,想一个人去鸳鸯湖边走走。
阿健小时常去放牛割草的鸳鸯湖,曾像一大滴绿色的眼泪,多情又忧伤。不时有人在白天看到灼人眼的鸳鸯在湖上成双成对,在深夜看到刺人眼目的男女把自己变成鸳鸯,在涂满月光的狗尾巴草里忘情嬉戏。都说这湖和人一样有灵气,时间久了竟也像人一般,长着长着就再流不出眼泪。前些年一次大旱,鸳鸯湖的水源断的断裂,改的改道,就像一滴眼泪从脸庞滑落,掉进了厚厚的尘土里。惹人羡慕也招人嫉恨的鸳鸯,还有草月下的缠绵也露水一般,被太阳光一烧再不见踪迹。为此,阿健还滴了几颗眼泪,心痛了好久。
阿妈说,那里现在到处是荒草,你真想去,我陪你吧。
阿健说,我找得到路,我只想一个人。
阿妈欲言又止,眼神怪怪的。
鸳鸯湖果然杂草丛生,满湖疯长着让阿健揪心的荒凉。他凭着直觉往记忆中的湖心挪步,每挪一步,就添一份伤心。如果是春天,脚下和身边的狗尾巴草应该是柔软同时带着香气的,可现在一个个面色死灰,目光冷漠,举刀扛剑随时准备对他实施攻击。它们的姿势和神情让阿健又想起灵来。
不!他没有一刻不在想着她!
大学同学四年,打工创业同居三年,阿健和阿灵一直像蜜糖里的两只小蚂蚁,并已预备实施生儿育女的甜蜜计划。立冬的前十天,就是阿健回老家来的前十天,灵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整个人就变了。阿健说不出那种感觉,看到干枯的鸳鸯湖才恍然,灵那几天的神情可不就是身边这些狗尾巴草?沉默、冷漠、僵硬、颓败、脆弱、绝望……你以为它们需要疼爱吧,却冷不防在你身上割出浅浅深深的血痕。
他们这样不冷不热地熬到了立冬的前一天。那天,阿健向公司请假匆匆赶回租住的小屋,想给灵惊喜并请她和他一起回老家过年,见见未来的公婆,然后抓紧把喜事办了。打开门看到灵正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条白色纱巾发呆,太入神了,连阿健进屋都没发觉。听到嘭一声关门声,才神情慌张地把纱巾攥在手里,放在背后。
“怎么啦?这么紧张?”阿健笑着问。
“没有!没紧张什么啊。”
“不就是条白纱巾吗?我已经看见了,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没、没有啊!你没敲门就进来了,被你吓的。”
“看看嘛,什么时候买的,漂亮不?”
“还是不看了,我刚才在哭,尽是鼻涕,脏得很。”
“是吗,谁惹你伤心了?”
“想我爸爸妈妈了,他们刚刚打电话叫我快回去过年。”
阿健很想再追问下去,他怎么听都觉得阿灵在撒谎,也很想强蛮地去掰开她的手。这个念头在阿健身体里剧烈地拱动,一不小心就会从喉头冒出来,从鼻孔里喷出来。但阿健还是用力地按捺住了,他警告自己一定不能神经质、不能小气。他们上个月才去照了婚纱照,以后还有很多日子需要恩恩爱爱地过。
阿健让自己微笑起来对灵说,我出去买菜了,回来做你最爱吃的冬瓜炖排骨。对了,给你个惊喜,放在桌子上了。说着便逃也似地离开现场,生怕控制不住手脚真去抢下她的白纱巾。阿健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如果白纱巾里真有什么秘密,他们辛苦筑造了七年的亲密恐怕瞬间就会土崩瓦解。
等阿健买菜回来,灵已经走了。礼品盒子已经打开,一张纸条压在铂金戒指下面,纤纤细细的几个字:对不起!我不能收下你的戒指,我走了,你要好好地幸福生活。
走就走吧,还煽情地留什么纸条。捅了你一刀,却不捅致命的地方,分明是故意让你血尽而死。苍白的纸条像白纱巾一样让阿健厌恨,阿健把烟一根接一根点上狂抽的时候,顺便把它点成烟一起抽了。阿健需要一种燃烧,才不致泪水泛滥。他想找出婚纱照一起烧掉,找了半天没找到就放弃了。于是阿健便回到了老家,想把存积了几年的感情当垃圾一样在村子里处理掉,然后轻松上阵回城里。
二
鸳鸯湖的枯草在阿健倒下去时呈现出它们潜藏的温柔,它们毫无怨言地成排铺垫在席,护佑阿健不至一身泥淖。阿健看着天上的白云朵,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想白纱巾和白纸条,空空的眼洞不知从哪冒出很多泪水,很快蓄成两湾小小的鸳鸯湖。
正当阿健思绪混乱泪眼朦胧时,一个女人踏着枯草来到他面前。或许因为是婀娜女人的缘故,她在枯草中的行走犹如凌波微步,全然不像阿健刚才一步一脚泥。近前了,透明的肤色,忧伤的眼神,让阿健又看到了鸳鸯湖的绿波。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温柔地叫出了阿健的名字。定眼一看,这不是央央吗?六年前就已经嫁作人妇的央央还是那么楚楚动人,只是怀里多了个白胖的婴儿。阿健说央央你怎么一大早抱着着孩子到山上来了?央央笑了笑说,现在不是黄昏吗,哪里还早?
抬眼一看果然是,太阳都不及站立着的狗尾草高了。阿健嘀咕一句,怎么回事,在这里已躺了一天,却迷迷糊糊地不知道。
小时候,阿健常屁颠屁颠追着央央跑,就像她同父同母亲生阿弟一样。她去赶集,阿健蚂蟥般死皮赖脸地粘着;她和邻寨的小伙子约会,夜里唱情歌,阿健只要晓得,都会偷偷跟梢。央央发现了既不生气也不撵阿健走,反而会拉上阿健一起,把人家给她的礼物送给阿健。听到有人悄声说夜里看到她和阿乔在鸳鸯湖一起洗澡,阿健莫名其妙地失落了好一阵,从此再不偷偷跟梢。后来阿健上中学住在学校,彼此来往才少些。七年前,也就是阿健和灵一起考起同一所大学的那年,央央嫁人了,但新郎不是阿乔。
那时的他们都已经长大,不是真弟弟的阿健不敢也不便去问央央为什么不嫁给阿乔。阿乔是孤儿,他家里穷,但有什么要紧呢?他的情歌唱得多好啊,都像金子一样闪着光。央央嫁人没几个月,阿健就去了外地读书,从此再没有联系。况且阿健有了灵,阿健脑子里再装不下其他女人。
这次突然见到自然陌生很多,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央央先开了口。她说,阿弟你能不能帮姐个忙?阿健说好的,你说吧。
央央说,想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东西拿给一个人。
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棉布手帕,红艳艳的底衬,绣着一只七彩鸳鸯。
阿健心里想,央央也真是,现在这东西还有什么用处,送给谁啊。
央央说,弟弟你帮我把这个带给阿乔吧,千万千万要带到!阿健还没有答应,她怀里的婴儿哭了起来,便过身哼着儿歌轻轻拍打。阿健低头看鸳鸯,真是奇怪,绣工精美的鸳鸯竟只有眼眶没有眼睛,看起来像只晦气又诡异的乌鸦。
等阿健抬头想问央央是怎么回事,她竟没和他打声招呼就走得没了影。
三
寨边迎接阿健的阿妈拉着阿健,左瞧瞧右摸摸,似乎生怕阿健缺了胳膊少了腿,她过份焦急惊惶的样子让阿健迷惑不解。
阿爸不无生气地吼:你个鬼崽崽,乱跑到哪里去了,太阳落坡了还不晓得回来!要再不现身,我都准备喊上人一起帮忙到鸳鸯湖找你了。
阿健说:“对不起,回来晚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什么事,就是去鸳鸯湖坐了坐。”
阿妈着急归着急,但还是怜爱地问:“娃崽,你到底鸳鸯湖的哪里呀,我去找过你,那么大声喊,你都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