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健说,现在帕子已经绣好,央央喊我拿给你,肯定是不忘你的情,你就按约定把鸳鸯的眼睛点上吧。阿乔脖子一扬,酒咕噜咕噜往下倒,一会就见底。他面无表情看了那方帕好久,然后把右手中指放在嘴里用力一咬,他在鸳鸯空洞的眼眶里用力一摁,血红的眼球就出来了。
阿健说,央央给你的雄鸳鸯的帕子呢,一起把它们的眼睛点上吧。
阿乔醉醺醺地嘟嚷,不见了……早就不见了……不见了好……省得我心烦……心烦……
他把手帕扔给阿健,又继续喝酒,这次他不再喝啤酒,直接开了二锅头。那一刻,阿健也有想端杯的冲动,为了他自己那个已经不见了的灵。
阿乔最终醉成了死狗,阿健拿他的手机给他老婆拔了电话,让她过来接阿乔回家。过了一阵子,一个中年妇女来到他们身边,阿健刚准备喊声嫂子,没想她根本没看见他,双手捧起方帕,面容苍白,腿脚颤抖,嘴里叫着:这个手帕、这个手帕怎么会在这里?!
阿健奇怪了,问道,怎么你见过这手帕?这不是央央的鸳鸯手帕吗?
她脸上汹涌着惊恐、哀怨、憎恨……,竟一下子把刚才的战栗压制了下去。她咬牙切齿地说:“这哪里是她的手帕,明明就是阿乔的雄鸳鸯手帕!”
阿健愣住了,以前鸳鸯湖有鸳鸯的时候,他很少见到,即使偶尔见到也是远远游在远处,哪里知道雄雌怎么分!
“都是这阴魂不散的手帕,害我和阿乔一辈子不得快活!”女人接着说,“我是他的女人,我给他盘儿养女,可他却从来没好生像看这个手帕一样好生看过我一眼!我气啊,怨啊,可我能怎么办,我怎么斗得赢一个死去的人!”
阿健更奇怪了,这个女人眼神里的哀怨和他见到央央眼神里的哀怨竟是一模一样!
阿健:“你怎么知道央央死了?阿乔都不知道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哈哈,我去找过她啊,我偷偷拿了阿乔的手帕去找过她,我想当着她的面撕烂这个手帕,并警告她不许再纠缠阿乔!不许!我真去了,却只找到她的坟。哈哈,你说,她是比我苦还是比我幸福的女人啊,我不怨她了,把手帕扔在坟边还给了她。”女人痴痴地笑了起来。
“可惜你没能还到她手上,我现拿着它又还到了你男人手上。”阿健也被传染似地跟着痴痴的笑。
女人眼神迷离,好像在对自己说话:“是啊,真不知它为什么又来了这里,好像一肚子怨气的人不是我和央央,是它!嘿嘿,嘿嘿……”
阿乔的女人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告诉他,他靠着满满一脑袋的想念和满满一肚子的怨气活到现在,如果知道真相,还怎么和我一起生活下去?
当晚阿健就离开了那里,把烂醉如泥的阿乔交给了他的女人。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央央的事,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夺去央央生命的孩子可能是他播种后长出的瓜。
六
再次去鸳鸯湖的那天,阿妈在院子里折了一枝桃树枝别在阿健的身后。她说桃树枝可以镇压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阿健笑了,但没忤逆阿妈的好意。阿健很快在枯草丛中找到了人们说的央央的坟,因为就在那天他睡的附近。坟填埋得不高,早已被许多齐人高的枯草深深踩踩在脚下。这是村里世世代代的规矩,死得不好的人,坟墓就是一个小土包,不兴立碑,也不兴祭奠。阿健拿着已经画上眼睛的手帕,心里一阵阵绞痛。儿时和央央有关的情景一幕幕升起,又降下。有她漂漂亮亮笑起来的样子,有她当年带着他到处玩的样子,还有她耍魔术般从兜里掏出糖果给他的样子。现在她睡在这土堆里,只有骨头的样子了。
阿健轻轻叫了声央央,突然感到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降了许多,后背冷嗖嗖的。阿健蹲下身,把周边的枯草全部割开,掏出火柴在坟前将帕子点燃。阿妈说阳间人给阴间人送东西就是在她的坟前用火烧,如果烧的时候起风,那就表示她已经收到。阿妈的话应验了,在鸳鸯帕化成灰烬的一瞬间,不知从哪来了一阵阴风,卷着手帕的灰烬在坟头打转。最后落向草丛,散向远方。阿健的身体在这一刻突然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山上回来,阿妈早在屋前的路上摆了一盆清水,还有一碗米。这也是村里的一种讲究,米送给尾随在身后的鬼魂,水用来洗掉身上的不干净。阿健抓了一把米分别从左耳、右耳边往身后撒出去,又在盆里用清水洗了洗手。阿健很想告诉阿妈关于手帕的秘密,但哽在喉头,阿妈捧着他的脸,泪水在眼眶里打滚。
阿健知道,在他睡着或离开她的这段时日,她定然无数次跪拜过祖先,跪拜过土地神,跪拜过菩萨,跪拜过鸳鸯湖,现在,她感谢神灵保佑,感谢鬼怪饶恕,她的宝贝娃崽终于好端端地回到她面前了。
七
从江苏回来后,阿健不吃药不打针,却奇迹般好了。每天天黑了睡,天亮了就醒,当阿健感觉终于重新做回一个正常人的时候,年已经过去,春运也已经结束。往年的这个时候阿健会像候鸟再次迁徙,和灵在城市的某条大街上会合。倏地想到灵,阿健如大梦乍醒,得去找阿灵,必须!马上!我不能做阿乔,深爱的女人死了还对她怀一肚子怨恨,实在可悲可怜。我有生以来就爱过灵一个女人,我相信她对我的爱也绝不会说没就没了的。这样决绝的不告而别,没有道理。
尽管阿健心急如焚,紧赶慢赶,再加上问路打尖还是花去一个多星期才找到灵在安徽小县城的老家。是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子,看上去已有些年纪,但干净整洁,收拾得当。开门迎接阿健的是一个中年妇女,从她的轮廓阿健猜测必定是灵的母亲。阿健又高兴又失望。高兴的是终于找到了灵的家,失望的是没看到灵,他准备了无数个拥抱她的动作,还有无数句求她的话都没能用上。让阿健奇怪的是,伯母似乎认识他,亲切地迎我进屋,而且并不推诿地接过他手中的水果和礼包。家里的摆设也很简单。阿健用眼神的余光左右上下探照三遍,希望能看到一些灵的影迹。以前他们在城里租住在一个鸟窝般的屋子时,阿灵总爱带些小花小草小鱼小龟什么的回来养在窗台上,这是她的家,阿健想就算她哪怕只是回来住一两天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没有。有个相框是反转来盖在桌子上的,阿健没敢去把它翻转过来,对这个家来是说,自己毕竟还是风尘仆仆狼狈不堪的陌生人。
阿健不肯坐下喝水,急切地问灵在哪儿。老人家说,好吧,你跟我走。
出门走了一会大路便拐上了一条斜斜上山的鹅卵石路,到了山顶迎头撞见的竟是一座碧波荡漾的湖。让阿健无比惊诧的是,这个小湖竟像是谁把家乡的鸳鸯湖偷了过来放在这里似的。
灵的母亲说,去吧,灵儿就在对面的亭子里。出事后,她什么人也不想见,只想天天呆在这里听湖水的声音。我看过你们俩的照片,现在你来了,她一定肯见你的,去吧!
说完,瘦弱的身子转过背准备往山下走,马上被阿健颤抖的双手紧紧拉住:“伯母,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好吗?我怕灵不肯告诉我。她以前就是不愿告诉我,才让我、让我误会到现在……”
“那天灵儿在电话里告诉我,立冬这天回家,我在家门口等了一天,到傍晚接到医院电话才知道出了车祸。”灵的母亲说,“和灵儿一起住院的乘客告诉我,在出事那一瞬间,灵正埋头翻看本婚纱相册,相册上漂亮的玻璃在破碎时候弄瞎了她的眼睛。不过也好,她当时因为正埋头看相册,万幸地保得了一条命,坐在车窗边的人只有她一个人活着!”
“妈妈!”阿健靠在灵母亲肩上痛哭起来,“那是我和灵的婚纱照啊,我本来想喊她去我家过年,然后再过来给您拜年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误会我的灵儿了。你知道她的纱巾里面是什么吗?是一张医院的化验单,乳腺癌早期。我看到的时候已经被血浸烂了。她是多么善良的孩子啊,她连我都不告诉,想独自一个人承担。她自认为很聪明,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和你分手,胜过将来生离死别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