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安静的夜晚,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想静静地守着她,默默地陪着她,悄悄地爱着她。她的眉是皱着的,皱得很深。他伸手轻轻为她抚平,他想,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宁愿做个普通人,远离尘世的纷争。
接下来的日子他几乎都是陪在她身边的,在他悉心的照顾下她恢复得很快,才过了三个月,她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这天,他正伏在案上写字,她托着腮在一旁细心地看。他的字很漂亮,刚劲有力,工整而大气。想来她也许久不曾写字了吧,这一年来她只顾专心练剑,曾经只能握毛笔的纤纤玉手,如今已经可以舞刀弄剑了,一年的变化还真是快得惊人。
她打量着他的字,然后是打量写字的人。他的眉宇间充斥着王者的霸气,剑眉如裁,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修长而白嫩的手,哪里有半点习武之人的样子,分明像个白面书生。
他感觉到她的目光,淡然一笑。
“丫头,你也有一年不曾提笔了吧,过来,写几个字给为师看看。”
“师父,你这不是在为难你徒儿嘛,我都一年不提笔了,又整天舞刀弄剑的,哪里还能写?不行,不行。”她说着,使劲摇头。
“无妨,你过来。”他停笔,把笔递给她。
她接过来,顿了许久才在纸上写下寥寥几字:一念起,天涯咫尺。他看了,脸上尽是盈盈笑意。只一瞬间,他便握住她执笔的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她面目绯红,她侧过头来看他,他的眸中,柔光四溢,却说:“看我做什么?”她羞涩地回过头去,眼帘低垂,任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笔走龙蛇。他说“‘念’字在写的时候起笔不能顿太久,还有落笔时也要有力才行……”她只觉得呼吸急促,至于他说了些什么,她大概一句也没听到。她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那三个月是她最幸福的三个月了吧,因为每天大多数时间都能看见他。他时常教她吟诗作画,也偶尔陪她去山上走走,只是他从不问起她受伤的事,她也只字不提。
子萱的伤好了之后她又开始练功,他也恢复了清晨教她习武傍晚回来验收的千篇一律,不过他并不像以前那样只是教几下就草草了事,而是很细心地教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伐,他都教得清清楚楚,从不含糊。她也认真地学,比以往更刻苦。渐渐的,他教得越来越多,她也学得越来越多,他似乎要倾其所学,把所有的一切都传授于她。他对她,有种特殊的情感,明明深爱,却不敢爱。
两年的时间悄然而过,十八岁的她已然不再是小姑娘了,她的功夫在他的耐心指导下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她想,复仇的日子到了。
于是她又如同两年前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竹屋,背上仇恨,踏上复仇的路。艰难险阻,她不怕,苦心修行了三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替九泉之下的父母报仇雪恨。此次一去,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她不念别的,只是放心不下师父,他是她唯一的牵挂,这四年他对她的关心和爱,她都深深地记得,她想,如果她能放下仇恨,她或许会一辈子住在深山里,与他相依为命,伴他生老病死。她欠了他太多,她感到愧疚。她发誓,如果她能活着回来,她便再也不离开他。
当他再一如既往的来到竹屋时,她已经不见了,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四月的天儿,略微有些热。她一袭青衣,在风的吹拂下飘然似神仙。她没有流连于京城,而是快马加鞭赶往皇宫,她的目标清晰明了——手刃萧奕,仅此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来到宫门口,奇怪,今天的宫门是关着的,而且没有侍卫把守。正在她疑惑不解之时,宫门缓缓打开,好像早就知道她要来。
她立即警觉,眼里是熊熊燃烧的怒火,手中的银轩剑也在火热的阳光下变得杀气腾腾。
待宫门完全打开后,她看到萧奕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黄袍加身,举手投足间尽显王者尊贵。她搜寻到他眼里的柔光,她微微抽搐一下,眼里闪烁着晶莹。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她的无奈和绝望,被他看在眼里,一丝都没有漏掉。
“想不到,竟然是你!”
“我以为这一天不会来得那么早呢。”
“那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啊?师父!”
她说这就话的时候明显在颤抖,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对她关心的无微不至的人,那个她还想伴他一生的人,那个她唯一牵挂的人,竟然是她的杀父仇人!枉她还对他深感愧疚,可笑,实在是可笑。她的眼睛不再那么清澈,而是变得浑浊,因为那里蓄满了仇恨、欺骗和背叛。那握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颤了又颤。
听到她这声“师父”,他竟有些不知所措,心里硬生生地疼,这一天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吗?曾经的杀人如麻、手足相残,他萧奕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是此刻,当他看到她眼里的绝望时,他慌了。他明白,这场战争,他根本不可能赢,也许,还没开始,他就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动手吧,用你手里的剑与我厮杀,它沾着你父亲的血。”
她怒了,眼神决绝,他不该刺激她的。
只一刹那,一抹寒光刺痛他的眼,那把专属他的宝剑,在这烈日下蠢蠢欲动。她的手,握着剑柄,悬在半空。银轩剑直指他的胸膛,他轻轻地闭上眼睛。此刻,风住沙息,唯有呼吸变得急促。
僵持了几秒之后,一支突如其来的箭打破了仅有的和谐,子萱横剑阻挡,被震退十步有余。
“末将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是那个将军。
萧奕睁开眼睛,神情复杂。此刻,他身后有千军万马,他面前是孑然一身的她。
子萱明白,只需他动动手指,她就会立刻成为箭下亡魂。只是她听到他用干涸的声音说:“这是我与她的恩怨,你们都退下吧。”
“可是皇上……”
“退下!”他大吼。
原来他愤怒的样子是这般可怕。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她说。
他苦笑。
“来吧,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子萱闻言,持剑冲向他,两人顿时陷入混战,不分高下。在这场爱与恨的纠葛里,到底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半个时辰过去了,两人也过了数十招,子萱略有些娇喘,她输在了体力上。她终究只是个女人,只该拿绣花针的女人。
他变得面目狰狞,眼里是看不透的幽深,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指尖微微颤动。她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刻到了。
他向她挥掌打去,须臾间,风云暗涌,尘土飞扬,她奋力抵抗,宁死不屈。在他的掌心即将触碰到她身体的瞬间,他陡然换势,轻轻地抱住她。只那一秒,鲜血从他体内流出,顺着剑身滑落在她的手心,又打到地上,开出一朵朵红花,像极了满山遍野的红杜鹃。泪水终于突破最后的防线,肆无忌惮地流淌。她僵在那里,看不清是快乐还是悲伤。
血还在流,他的脸变得惨白,她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
李将军冲过来,扶住他的身体,太医们也从马车边飞奔过来,他那么聪明,早知道会有人受伤了吧。
李将军愤愤地看她一眼,青筋暴起,目眦尽裂。
“皇上,您这是何苦呢!”
他抿唇,笑得牵强。
“这是我欠她的。”
“萱儿,你原谅我了吗?”他看着她,满是期盼。
“原谅?除非你执剑杀害我父亲的那只手断掉。”她喃喃地说,眼神空洞。
他仰头,一滴浊泪从眼角滑出,藏进墨色的鬓发里,绝望。
良久,他说:“李将军,不要为难她,放她走。”
“皇上,这……末将遵旨。”
说罢,李将军扶他进了马车,扬长而去。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怅然若失。她哪里知道,他出身帝王家,是个庶子,身份低微,天生就要低人一等。母亲是他最爱的人,如果他不能当上皇帝,那么他与他母亲只有死路一条。无奈之下,他只好勤练武功,在战场上奋勇杀敌,那一次的战役决定了他与母亲的命运,他不敢输,也实在输不起。所以他设计抓住了司徒将军,将其斩首示众,乱其军心,灭其军威,最终取得了胜利,赢得了他父亲对他的重视。他保住了母亲,却也失去了悸沁,一如今天的他,虽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却赢得了天下,失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