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碧玺躺在床上等待天明。
无边的黑夜,粘滞、无底。
她使劲地闭着眼睛,闭上了,眼珠却硬硬地睁着。
她对自己说,忘记他,忘记,忘记……她的右手抓在自己心窝处,收缩,前进,直掏心房,似乎他就藏在她心脏的某个缝隙里。
她翻了一下身,对自己说,不能忘,不能忘……在迟疑的时候,她的右手松懈下来,刚松下,她的左手马上掐住右手的手指,从拇指到小指,从小指到拇指,麻,酥,痒包裹着刺心的痛,像无数毛茸茸的病毒种子,在身体里飘,落,发芽,胀痛……她用嘴咬,那种麻,酥,痒,痛,更加地激励。
爱情是一种从肉体里蔓延出来,与精神博栾的荆棘。
现在这种荆棘从王碧玺心里爬出,长出类似爬山虎的脚,一直爬到身体的末梢边缘,在那里左冲右突,企图钻破皮肤,从里面挣脱出来。
她摸到了肉里的毛球,就在拇指里,在那种感觉里,她似乎感受到了张校长的触摸,拥抱,缠绵……
她和校长怎样开始相爱的,那边界已经模糊,好像他们一直就在一起的。
这是一个边缘的小县城S,他们学校在小县城的边缘,学校外面和里面的边缘种满了梧桐。梧桐树皮肤斑驳,如同得了白癜风的皮肤,白一块,黄一块。秋天的时候,到处都飞满了梧桐树黄色的手掌形状的叶子,校园在这些手掌安抚下,安静地如同睡着了。
学校不过一百多名学生,声音也稀稀落落的,如同被叶子盖住了。
她是这所学校的教导主任,和校长同用一个长方形大约十平米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在教学楼二楼右边后面,过一个七米左右长的天桥便是,楼下是厕所。这个奇特的办公室在高大的教学楼后面,又有巨大两棵梧桐掩映着,显得特别的隐秘。
他们每天一早相见,到傍晚五点离开,除了上课,两个人都在一起。
这间办公室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个瘦矮的黄老师,是办公室主任。王碧玺和黄主任的办公桌靠在一起放着,他们两人便是对面坐。校长单独一张,靠里墙放着。
黄主任没事的时候喜欢开个玩笑,带点荤,带点暧昧,带点甜腻。
校长自然不搭腔,碧玺当然不好跟着说,只好在心里笑,笑过之后,她的心也荤了,暧昧了,甜腻了,就是这种空气里她和校长相爱了。
这黄主任喜欢打入民众,没事就到其它办公室说黄段子去了。
任凭他们两个人燃烧。
第一次,谁约的谁,碧玺已经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是一个非常隐秘的小旅馆。要穿过大约一百来米长巷道,再左转,过几米,再右转,才是小旅馆的入口。
入口很小,只一扇大门大小,加门框。
“聚仙旅馆”名字,小楷书写,写在巴掌大小的一块椭圆里,斜别在里侧两米左右的门框上,从高处落在树荫正好盖住了一部分。
一看到门牌,她的脸就突然红了。
她迈着头只管进去,沿楼梯直走,走到五楼的地方,眼前突然闪过血肉之躯,她走得急,差点碰在右边的脸上,她吓了一跳,全身的血都凝固了,抬起头,才发现那是一只剥了皮的羊,羊头朝上竖挂在从走廊的墙壁上伸出的一个铁钩子上。
羊眼没有皮的限制,显得很大,铜铃一般,鄙视一切,又仇恨一切。似乎正瞅她看,欲言又止。
我,是一只剥了皮的羊吗?要不,心怎么这么冷?
她打了个寒战。
这也许是农民自己修的小产权的房屋,五楼以下卖给了进城的农民,上面是老板开的旅馆。她继续一边走,一边想。
羊的影子出现在眼睛记忆里,一直晃着,她吓得跑了起来,一直冲到那间房间。
一进去,他就抱住了她。
在紧迫里,她挤出头,说那只剥了皮的羊,还想说,那眼睛,他已经吻住了她,她只好停住。
此时,她眼睛里还有那只羊,可是,心里已经非常的安详,平和。
就是死已经蔓延到嘴边,她也不会怕。
这种勇敢,从容,安稳,是他给她的。
后来几年她一直离不开他,无论什么情况,或许她一直留念的就是那份他给她的勇敢,从容,安稳。
那一夜,校长满屋里替她追打蚊子。
然后他们拥抱,缠绵。
缠绵后,她休息,他继续赶蚊子。
她被校长打蚊子的情意迷倒。
他们经常在一起。有时候,是在茂密的树林里,有时候,是在学校的办公室里,有时候,是在不同的旅馆里。
他像一尾鱼,游进了我的血液,我的灵魂。
负着两个灵魂的身体已经不能安宁。
她起身,打开手机,才三点,根本无法再睡,她穿好衣服,轻声出了门,她要去河边等他。
他答应过她,明天给她最后的交代。
二)
晚上,九点。客厅里,没有开灯。张校长和老婆周玉如枯坐着,玉如面对电视墙坐着,他面对客厅外落地窗坐着。街道上的灯亮着,光线到了屋子,变成了黑亮。他们依旧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的轮廓。
我要出去,张校长低声咕哝。
没有回应,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完后,吞了一口口水,那句话顺着口水吞进了肚里。
不行,玉如的声音像豆荚爆炸,斩钉切铁。
夜色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定露出了僵尸一样的牙齿,他想。即使看不见,那副牙齿一定隐藏在两腮里,或是肚子里。
我们分开吧,房子,孩子,车都留给你。他再次试探说过很多次的话。
我不同意。玉如加重了声音。你要摆脱我,我就拖死你们,让你们的幸福永远不能得逞。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一个人捍卫自己的婚姻,怎么也不为过。她安慰自己。她要战斗,直到最后。
她和他谈话方式总是像领导和下属的关系,不用质疑,不用商量。碧玺和她比,是鲜明的对照。每次和碧玺说话,她都是略带羞涩地半低着头,眼睛充满爱意地向上仰望,满是敬仰,满是欢喜,在需要说话时候,非常温柔地答一声,然后用眼神表扬他的智慧,示意他继续说。他喜欢融化在那种温柔里,他喜欢有人把他当作宇宙中心,那种做精神领袖的感觉。
玉如是不可能懂的。
想到这里,他脑子里出现了她温软的手,细柔的抚摸,她的小脚,调皮地蹭,她的嘴,陶醉的吸,她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有独立的一套系统,会说话,会倾听,会思考。所以的系统都归属他的领导。
我和她就是一套咬合正好的螺丝,谁也不能分开我们。
我和她几年了,回不来了,她是个很坚决的人,再闹下去,会伤害更多的人。在爱情的回想中,他的心慈软起来,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玉如很快扑捉到这种回转。她语气也软下来,说道,再新的衣服也有穿旧的那天,你不可能为此天天买衣服啊。人生就几十年,为这种事折腾大半辈子,值不值啊。再说,孩子都这么大了。
两口子在撕破脸后,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
两天前,两人在茶馆见面。包间。窗很大,挂着深紫色锻面绒窗帘。
一进去,他用两只去拉窗帘,很慢,仿佛拉着沉重的铁门,拉好后,他一句话没说,又拉过她,匍匐在桌面,他从后面激烈地进入了她的世界。
他还是爱我的吧,她对自己说。不过,也说不准,在男人的世界里,性就是性,与其它无关。
完事后,她去提退到脚背紧身裤子,一边扭过头伤感地说:“我为你离婚三年多了,孩子没了,老公没了,你到底什么时候离啊,我不可能一辈子等下去,你总得给我点希望。”
在激情还没有退去提这个话题,是利用,还是威胁?她想。
你怎么老提这个?这样不是很好嘛。
很好,很好,你很好,还是我很好?她从来没有这样去逼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