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出门,女儿妞妞都跟在我的车后面,不停地喊着“爸爸早点回来,爸爸再见,爸爸再见,爸爸再见——”女儿妞妞缀行很远,很远。每次都让我鼻子很酸,我想这孩子,从刚开始走路,就这样粘着我,现在都快五岁了还这样,唉——这孩子。这次出门,因为生气,走得太急,连给孩子说声再见也没有,唉——这孩子。
这条高速路我很熟悉,今年中秋节高速路免费通行,这可是一个好消息,趁农民的洋芋开挖季节,我抓紧收购了10吨,赶节上路了。
节日期间高速路上车实在太多,这不得不让我小心翼翼。但越是节日里,赶着过节的小车司机们越爱超车,他们见缝插针,而大车司机们却也是牛气冲天,一幅高高在上,横冲直撞的样子,我这菜车则是介于小车与大车之间的货,哪边也不敢得罪,虽然我的心里更毛,这满车的洋芋,这大热的天,在路上也不能耽搁呀,一旦发热,一坏一大片呀。
我就在小车们穿来穿去,大车们风驰电掣中战战兢兢,躲来让去中艰难行进着,天乌蒙蒙的,似乎要下雨的样子,我说要下就赶紧下吧,再不要这样阴沉沉乌蒙蒙的了,这样的天气影响心情是小事,关键影响了我的视线,越是阴天,我的眼睛越是干涩,我努力把两只眼睛绷得大大地,努力扩大光线的接受区域,可因为干涩,上下眼睑不停地眨来眨去,它们本想给我来点润滑的,不想却越是把我的眼球擦得生疼。我狠狠地骂着自己的那几片眼皮:“奶奶的小呆皮,以为自己是雨刮吗,可老子的眼睛还没有下雨呢,让你们卷起来不要动,你们偏就眨巴个不停,奶奶的小呆皮。”
因为揉眼睛,我动作稍慢了十万分之一秒,却见一辆兰博基尼小轿车已经插在了我与前面大车的中间,我吓坏了,我要是稍稍跟进哪怕一点点,这辆小轿车就被我顶进大货车的屁股里了,不要说顶人家兰博基尼,把人家碰一点点,都有可能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财务深渊,我的这辆车包括这一车的洋芋疙瘩抵不上人家的一只轮胎,可跟在我屁股后面的一辆大车却一点点也不退让,这让我头顶上都腾腾地冒起了汽,我感觉我的后车厢被顶了一下,那是后面的大卡在警告我呢,我的车在人家大卡面前,不过是一脓包而已,我赶紧又眨了一下眼,想把车向外让让,心里想,你们都牛得不行,那你们都超吧,可不曾想这一让,却把我丢进了高速路边的十几米开外的深沟里。
在10吨重的车翻下路基的那一刻,我还没来得及想任何事,因为当时我的心里一片空白,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车往路基下冲,接着是侧翻,然后滚动,我脑子虽然是一片空白,但却从来也没有过的清醒,我分明看到了我的妞妞在前面喊着爸爸,她看见了我,立刻伸出两只手向我冲了过来,我也不由地伸出手去迎接,但却听到自己的腿咔嚓的声音,我竟然没有一点点痛的感觉,在剧烈的颠簸震荡中,我无比的清醒,我极力想着防护自己的头和内脏,至于胳膊和腿我早已顾不上它们了。所以当腿被卡断的那一刻,它们都已在我的关注范围之外,一点也没影响到我采取抱紧双膊防护重要部位,我最害怕就是方向盘压过来,压坏我的内脏,所以我的两只胳膊握紧了拳头挡在胸腹前面,可自己的头还是撞在了驾驶仓挡风玻璃上,挡风玻璃被我的头撞得突然裂开的那一瞬,我心里说,我完了,我彻底完了,可我却看见了车窗外苍黄的麦田,眼睛一点点也不干涩,雨水混和着血液流进眼睛的感觉非常的逼真,就在这一刻我从来也没有过的强烈的愿望升了起来,我知道我在流血,而且是大量地流血,我的血已经从翻了个的驾驶仓外面与雨水形成了一片血池,在倒翻着的车顶上,看起来无比恐怖,那是血呀,我的血有那么多?再就是我那10吨洋芋拥堵在驾驶仓周围,还有许多的洋芋从破了的挡风玻璃处滚进了驾驶仓,几乎要把我埋了,我迫切地想看到有人过来,帮我一把,我想活,我太想活了,起码让我看到我的妻子和我那还不满五岁的女儿。
二
我想喊救命,但我喊不出声来,涌进来的洋芋太多了,它们堵住了我说话的空间。盼望着盼望着,我的神志却不由自主地渐渐模糊了志来,我的眼帘不由自由地紧紧闭上了,我又看到了我的女儿站在大门口看到他的爸爸贩菜回家,张开双手跌跌撞撞一路跑着一跑喊着爸爸,又看到了妻子不断地埋怨我,抱怨家里的穷困,报怨我一出门那么久,家里忙乱不堪,报怨十几年前她的不明事理嫁给我了,她的脸面不是很清晰,但却让我看到我自己越来越渺小越来越猥琐的样子,我似乎天生就亏欠着她,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一辈子都无法抬得起头来,所以她的脸我始终记得很模糊,又看到了我的父母年轻时的样子,我像我的女儿一样等待着他们收工回家时的欣喜若狂的样子······
当所有的人事像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面前逼真地上演时,我头脑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呼喊着,你必须醒来,必须醒来,赶紧醒过来,否则你将滑向死亡的深渊,所有逼真的影像都是死亡前脑子不受意识控制而产生的放电效应,就像电线短路时,电器被烧坏过程中的打火现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尽全部力量睁着眼睛,但每次用力,我的双眼皮似乎是有着千万千的巨门,我现在再也不敢报怨这两对眼皮是小呆皮,我耐心地一边劝说着它们为我的眼睛开门,一边使出浑身的力量撞击着,我的力量在这沉重的巨门面前被撞得闪出一道道强烈的光茫,在我不懈的努力下,我终于顶开了我的双眼,一丝清亮的光线透进我的瞳孔,我看到了一张张奇怪的脸和眼睛。他们被我睁开的眼睛吓了一大跳,他们趴在车窗前,拿着蛇皮袋子扒拉着滚入车窗的洋芋。有人反映过来,说:“咦,司机还活着。”忽啦一声,拥在窗口的几个人散开了,我又用着最大的劲向他们呼喊:救命,帮帮我。我不知道他们听见没有,老半天没人过来,我的双眼几乎又闭上了。过来不知多久,但我的耳朵分明又听到有人欣喜地喊:“死了,死了,呵呵,快装快装,司机已经死了。”
三
本来真的已经死了,可听到他们这样说我,他们的话再次强烈地刺激了我,我想,不帮就不帮,凭什么说我死了,我是不会死的,你们说我死了,我偏就不死,洋芋你们拿走就是了,放心,我都这样了,我不会向你们计较,既然你们要拿,就拿吧,我索性把眼睛闭上,你们就当我死了,只求你们把洋芋从我身边快快搬走。他们果然迅速在我身上扒拉起了洋芋,只是他们动作太粗暴了,有人竟然踩到了我的脸上,估计我的脸上的肌肉已经懒得再顾及什么脸面,所以也没什么表情给他们。
我天生是个倔强的人,谁说我不行,即使当面我不辩解,背后我都会更加努力,虽然我的努力仍然不过是原地踏步,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也不甘心放弃。说到放弃,这让我又想到了我的妻子,想到她,我觉得十分歉疚,就在这次临出门,为一句话突然与妻子爆发了一场争吵。这缘于女儿从幼儿园回来说的话:
“爸爸妈妈,我们班上的小强他说他喜欢我,他会永远都对我好。”
“就像我对你妈妈这样,是不是?”
“不是,妈妈说我长大了再也不能找像爸爸这样的男人,但我爱爸爸。”
“那是你妈妈胡说呢,她呀,其实也像你一样爱爸爸。”
“打住吧,跟了你这样差劲的人,也就算认命了,我的女儿决不能再找像你这样的男人。”
“在女儿面前怎么说话呢,我差劲得很,你早干啥去了?”
“我瞎了眼了。”
······
架吵得很激烈,女儿妞妞就在一旁放声大哭,我感觉我很对不起女儿,,内心歉疚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因为已经爆发了,再多的歉疚也像是水沷在了汽油上,不单灭不了火,连水也成了火,我几次甚至都忍不住把拳头对着妻,威胁着她了,虽然我从来没有真实动过她一手指头,但我仅仅因为向妻子攥了拳头,而更加懊悔。在怒不可扼的极点,索性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