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幸福的农民

碎金淌岭南23

作者:白说废话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5-12-15   阅读:

  
  苏辙在海康给乃兄苏轼去信,极为气馁地说:民亦甚惰。这个刚正不阿的前副总理,出口就伤了所有百姓。百姓懒不懒干你屁事,你早就下台了,下放到五七干校,正在接受贫下中农管制改造,领导阶级的事是你能管的吗?我坐在金沙洲珠江边的石凳上,看到苏辙传上的这四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禁为这个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才子捏一把汗,这家伙迟早还要吃亏。
  百姓懒惰,其实根本不能叫懒惰,而是条件优越产生的舒适。他们出生就打下红五类的烙印,有一个含金量极高的户口簿。他们的祖先找到一块福地,就和今天的沙特阿拉伯一样,生下来就抱着石油黄金,可以不劳而获。如果苏辙看到现在的当地人,不知还要发出什么感慨。
  他们出生在城市里,最差的也做管理拿高薪,高尚的体力劳动岗位,留给千千万万的外来打工者。出生在农村更好,仅靠房租就活得有滋有味。所以他们有资本坐在餐馆里,从从容容喝早茶喝到日上中天,接着吃午饭,然后再安安逸逸喝晚茶,边吃边聊张家补偿几百万,李家换来几套房。无需把酒话桑麻,这块肥沃的土地,借用当代一句说,只长楼房不长禾。当然,在郊外的路边,或是污水渠斜坡上,还能见到小片的蕉田,这种农作物不用殷勤看管,是不愿做工商奴隶的人们偷偷种下,能不能收到果实,不是看天色,而是看城管的眼色。
  如今这些只作果点的香蕉,在苏辙时代,还是岭南的主要作物。人们收获之后,捣碎晒干,贮存起来当成主粮。别认为水果不能当饭吃,香蕉饭至今仍是一些热带国家主食。比如乌干达,正餐吃一种叫做马托基的饭。马托基是以一种不甜的香蕉为原料,剥皮捣成泥状,蒸熟后拌上红豆汁、花生酱、红烧鸡块、咖喱牛肉。吃过马托基的人,普遍称赞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饭。
  岭南是香蕉的原产地,还有几十种热带亚热带的水果,都能果腹。果腹这个词汇,直接来源于人类的童年记忆,遍地都是伸手可得的食物,凭什么非得要百姓脸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苏辙应该知道,丰富的自然资源和稀少的人口之间,维持著一种天然的生态平衡。宋朝灭南汉,得户籍不足百万人。物产丰富的岭南大地,每平方公里撒不下两张嘴。常常前门口树上的荔枝还没有吃完,后门口地里的菠萝又成熟了,再远几步的木瓜龙眼等,如果不是想尝鲜,就让山上的猴子和鸟雀分享。那时没有电脑手机消费,又无需代价高昂的衣物取暖,劳动的所有指向都是一口食。得天独厚的岭南人,从不为一口食犯愁,你还能让他们干什么?
  可从秦汉以来迁徙的中原人,五脏六腑习惯于五谷杂粮的磨砺,他们要吃淀粉植物,官家也要完粮纳税。只有相对容易种植和保存的稻米,才具备这种功能。新石器时代晚期产生的稻作农业,是在这种状况下,极为缓慢地延续和发展到了宋代。看一个数据就知道了,南汉国要养活一二十万人的军队,加上几万名公务员,甚至还有两万多名太监,没有大量的粮食储存是不可想象的。身体素质很差,劳动能力也很差的岭南人,才因社会的需要成了农民。但是懒和差的恶性循环,必然影响著稻作农业的发展。
  按照苏辙带来的内地眼光,这些农民都不称职。你看他们怎么作田的?靠天下雨积水地上,春耕时驱赶群牛践踏地中,踩成熟泥,然后撒种其上,即可有收。至于能收多少,只有天才知道。好在岭南气候适宜,很多地方是无月不种,无月不收。比如广西钦州的月禾。即二月种早禾,至四五月收;三四月种晚早禾,至六七月收;五月六月种晚禾,至八月九月收。而钦阳七峒中,七八月始种早禾,九月十月始种晚禾,十一月十二月又种,所以叫月禾。按现在的专业名称,就是双季稻、三季稻。
  这种牛踏地的耕作方式,比刀耕火种进步不了多少。岁月静好,岁月徘徊于世外桃源,走不出昏暗的时间黑洞。多少代人没有见过烈日和冰霜,陶醉于简朴的生活方式。幸福地玩儿种田,享受地打着瞌睡。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在瑶山还能见到头缠布巾的汉子,驱赶着牛群踩踏着水田,把水田踩成镜面,然后女人端着簸箕仙女散花似地撒种。好在宋代的岭南耕牛甚多,牛的劳役却不多。不要以为岭南的牛很舒适,没有劳力付出,就要付出性命。长期以来,岭南地区流行著杀牛祭祀的习俗,尤以海南为甚。当地人病不饮药,杀牛以贿赂鬼神,保佑平安。流官们就曾见过当地某富户生病,一次宰杀十数头牛。大量屠杀成就了当地的牛皮市场,牛皮也成为官府收税的抵押物。幸而那时到岭南的官员不爱吹,这么多牛皮吹破了可就不值钱了。
  即便是一年三熟,稻米也满足不了日益增长的人口需求,苏轼就有日啖薯芋以取一饱的经历。盖因国家统一,北方人口大量流入岭南,到苏氏兄弟贬谪的时候,据南汉灭亡仅仅百多年,户籍人口即增加六倍。少量人口与丰富资源之间千百年来维系的简单平衡,被人口压力所打破。大量荒地被开垦,社会发展的变化在农业上得到体现。宋代岭南地区的稻作整体上仍然落后于江南地区;但在外来移民的影响之下已然有了很大的发展,同时也保留了有自己原有的一些特色。到了南宋,人口规模更是达到农耕文明的极限,逃避宋辽、宋金、宋元之间战火的灾民,塞满了岭南大地。野外的自然食物退出主食行列,稻作农业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历史终于走出误区,把散漫落后的岭南农业,带入精细耕作阶段。
  这个进步的过程很是缓慢,长达两宋近300年也没有完成。然而今天看来,进步却非常之大。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没有大规模的水利工程,发展农业只能算纸上谈兵。唐代之前的岭南,几乎没有水利工程。唐代增城修建石陂,溉田百把亩,即为破天荒的大工程,全县为之敲锣打鼓庆贺,知县因此而升官。只有在宋代,国家用工商业税收反哺农业,岭南方能呈现出新的面貌。与前代相比,宋代农田水利工程的兴建,不仅数量多,分布广,而且规模颇大。仅广东一路,宋代就兴建了44项工程。规模较大的就有东芜福隆堤、雷州何公渠、戴公堤等,筑堤围万丈以上,溉田面积均达数千顷。
  在宋代当个农民是舒服的,以农为本的社会,国家把农民的利益看得很重。宋代财政收入又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以工商税为主的朝代,对农民的盘剥更轻。除了地方官政绩是与三农直接挂钩外,中央每年都向各个州县派出劝农使,不仅鼓励农民垦荒种地,劝农使还具有现场断案的权利。即便有受到欺压的底层百姓,也极少有像秦香莲那样跑到首都告状的,劝农使就是钦差大臣。没有包拯惩罚皇亲国戚的胆量,收拾几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地主,打击几个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劝农使还是比较称职的。岭南农民种田的积极性,也就在国家制度的保障下焕发出了来。如同抽丝剥茧一样,岭南农民渐渐显示出中国农民的同一品性,勤劳而坚韧,能在任何环境里生存。
  自然,岭南农业的进步,也离不了苏辙、黄庭坚等贬谪流官的贡献。岭南的牛皮市场,是因他们的上书而取缔,保证了农田开发需要的大量牛力役使。水车的使用,也是他们从内地引进,改变了完全靠天吃饭的种田方式。苏轼竭尽全力在惠州推行秧马,并通过知交好友、上司同僚以及贬谪官员向岭南其他地方推广,减轻了水田的劳动强度,提高了功效。秧马的使用,也证明了在他们那个时代,除了交通闭塞的山区,水稻的移栽技术已经逐渐普及了。这是水稻生产摆脱原始的漫天撒种方式,走向丰产的关键一步。苏辙的后辈老乡,北宋唐庚也曾贬谪惠州,他在罗浮看到过秧马,并作记录下来:
  拟向明时受一廛,著鞭尝恐老农先,
  行藏已问吾家夆,从此驰君四十年。
  环境是改变人的决定因素。为苏辙所瞧不起的岭南人,在农耕路上大步追赶着中原和长江流域的同行,而且流露出独特的个性。苏辙之后两百年,地狭人稠的珠江三角洲,配合着商品经济的萌芽,开发出独具一格的农业经营模式:基塘农业。他们将低洼地挖成池塘,挖出的塘泥做基堤,基堤上种植果树、甘蔗、桑树、花卉等,既能防洪,又能增加收入,而农作物在加工过程中产生的物料,也可投入池中作为饲料,具有生态特色。这是另一篇文章的探讨内容,此处就打住了。此篇最后提一件事,苏辙亲自下田拔秧,为海康父老做示范。他坐在秧马上,唱着乃兄亲自选定的秧歌,脸上溅满点点红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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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文清   精华: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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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文清:
这是三苏的情怀,如果换做普通人,也许做不到这一点,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不然,这样的故事也就不会流传千古了。无论做哪个行业,只要是幸福的,就是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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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

  • 文清

    朋友的文字很厚重,而且涉及面很广。佩服,学习了!

    2015-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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