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一】
“向南,向北,吃饭了!”妈妈一嗓子长音,如同从天而降的响雷。解题思路像被人咔嚓剪了一刀,突兀地断了。我合上手中的《高考模拟真题》,走出了房间。
妹妹大步流星跑到厨房,搂着妈妈肩膀,嗲声嗲气道:“老妈,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呐……”
妈妈摘下围裙,擦了把手,涂满脂粉的脸上笑意盈盈,“宝贝,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快去洗把手,坐下准备吃饭。”
说完,她朝我斜睨一眼,语气忽变:“向南,别只顾站着啊,快去端菜盛饭!挺大个人了,咋一点眼力劲没有,白养你了。”
“我来,我来,别累着孩子了。她马上要高考了,今天看了一整天的书,让她休息会……”随即赶来的爸爸,抢下了我手中的活,然后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去饭桌前坐着。
妈妈白了他一眼,开始絮絮叨叨:“呸,你还是不是男人,就这点芝麻屁大的出息。我教育孩子,你瞎掺和啥。有本事去想想怎么赚钱养家啊,窝囊废,跟了你这么多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真是提着醋瓶讨饭——穷酸死了。”
爸爸一脸尴尬,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出声。菜上齐了,一家四口围在一起落座。妈妈不停地向妹妹碗里夹菜,对我却像一个多余的局外人。倒是爸爸看不下去了,一边尴尬地给我夹菜,一边带着笑说:“向南,来,你也多吃点,补充营养……”
我对爸爸点了点头,不说话,继续埋头吃饭。妹妹将一块滚圆的排骨夹到妈妈碗里,故意加重语气说:“我看呐,妈妈才是家里最辛苦的,比我们更需要补充营养!不像某些人,补充再多营养也是浪费,天生就一笨鸟,再怎么折腾也飞不起来……”说完,她故意斜着眼看了我一下。妹妹话中带刺,我强忍着没出声。
接着,妹妹看了一眼妈妈今天烫染的褐色大波浪,开始连连称赞:“啧啧,妈妈这新发型真真是好看呐!关键是人长得年轻漂亮,怎么样都好看!”
听到妹妹夸赞,妈妈乐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道弯。妈妈爱美,我们共知。已经四十多岁的她,仍然身穿旗袍,脚踩高跟鞋,脸涂得像刷了一层白墙,嘴唇艳得像打了鸡血。纵然她脸上掩盖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可这岁月留下的沧桑印记却是如何也遮挡不掉的。不得不说,岁月无情,她已不复年轻时的样子了。
然而,妹妹这些违心的赞美,却对她很受用。她开始对我嚷嚷道:“向南,你整天拉着个苦瓜脸,给谁看呐!就不能像你妹妹学学,看你妹妹多讨人喜欢……”
“就是,就是。姐,你就是块木头,谁看了都难受。妈喜欢我,你是不满还是咋滴,有啥意见就说出来,可别憋着……”妹妹挑了下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好了,都别说了,快吃饭吧……吃过饭向南、向北还要复习功课,别耽误了时间……”爸爸的这些话俨然有些奏效,房间里顿时一片安静。
吃过饭,我像往常一样,默默地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剩菜,将锅碗瓢勺一一分类收进厨房,然后开始认认真真洗刷起来。一边洗,一边想心事,思绪像开了闸的阀门,伴着哗哗的水声直往外涌。
我是向南,和向北是孪生双胞胎姐妹。因为我早两分钟出生,所以,我是姐姐。说实话,我很讨厌“姐姐”这个头衔,因为做姐姐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譬如,小时候,但凡是妹妹喜欢的玩具,她总要玩得脏兮兮的面目全非了才舍得丢给我。譬如,但凡是她爱吃的东西,总会连同我的那份也抢了去。譬如,但凡我们两个有了争执,被妈妈教训的人,一定会是我。
或许,这一切并非只归咎于我是姐姐,更多的要源于性格使然。我们虽有着近乎相同的面容,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性格。妹妹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圆滑,一张巧嘴像抹了蜜,深得长辈们喜欢。每每被妈妈生气责骂,她总会主动讨好认错,三言两语就能化险为夷,将妈妈哄得七荤八素。而我则不同,平时话不多,脸上少有笑容,为此,妈妈没少说我。说我天生一副苦瓜脸,谁看了都觉得丧气。
其实,以前也曾效仿过妹妹,妄图妈妈也会喜欢我多一点。可事实证明,有些东西是深入骨髓,效仿不来的。心里默念了千遍的话,到了妈妈跟前就忘得一干二净,喉头像塞了团棉花,语无伦次,吞吞吐吐,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不过是东施效颦,令妈妈更生厌。索性,还是少说话,偶尔一两句,也是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
啪!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声响,处于游离中的意识瞬间清醒过来。遭了,我打碎了妈妈新买的那只青花瓷盘。闻声赶来的爸爸,匆忙拿起扫帚清理灾祸现场,边扫还不忘小声对我说:“但愿你妈她没听到,要不依她的性子,肯定不依不饶……”
果不其然,此刻,妈妈的声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飘了进来:“你这死丫头,真不让人省心,洗个碗也能整出这么多幺蛾子,你存心是想气死我吧……”
我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她的责骂,听得太多,已成了习惯。然而,除了隐忍,我别无选择。一则她是生我养我对我恩情如山的那个人,二则我的反驳只会让她骂得更凶而已。
回到房间,怎么也无法静心复习。索性铺开画本,拿出画笔信手涂鸦起来。画画,是我学习之外最大的乐趣,只有在色彩颜料中舞动时,我才能触碰到灵魂深处真正的宁静。
在另一张桌子前就坐的妹妹,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姐,我听见妈又骂你了。哎,姐,我见过傻的,可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你这种人啊,早就该被淘汰了。只有像我这样,会说话,说好话,懂世故,知进退,才能混得下去。你看你,除了会苦张脸还会干点啥,难怪连妈都不喜欢你……”
妹妹语气寡淡,却带着几分嘲讽。然,这些话我是打心底认同的。我是很傻,不似妹妹八面玲珑,可这就是我,任谁也改变不了!
见我不说话,妹妹又朝我桌子上瞥了一眼,问:“姐,你在画什么?”
“双生花。”我淡淡的回答。
“双生花?是什么花?”她似乎来了兴致,大步走到我桌前,看着我作画。
“就是并蒂而生的两朵花,它们会一同生长,一同开放……”
“姐,你说是不是就像我们这样?我们是不是双生花?”
“你说是,就是吧。”我小声的说着,手中的画笔仍未停下。
“如果是,那我也是开得漂亮的那朵。你那么笨,那朵丑的肯定是你……”妹妹一边修理指甲,一边对我嗤嗤一笑。
此刻,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妹妹一阵风似的溜回自己的座位,一边将指甲油藏进抽屉里,一边迅速抽出一本习题集,有模有样地看了起来。不一会,妈妈进来了。看见正在认真做题的妹妹,她似乎很满意,脸上的笑容璀璨得像四月的晴空。随后又看见正在画画的我,脸上顿时阴沉得像下了一场暴风雨。
接着,一通劈头盖脸的骂声如潮水袭来:“同是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差距就这么大?看你妹妹多用功,再看你,真是不争气的东西。你有你妹妹一半的乖巧,我也就放心了。再有下次,看我不打死你个死丫头……”
骂到这里,她似乎仍不解气,又愤怒地扯过我的画本,一把从窗口摔了出去。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画本粉身碎骨的声音,连同自己心碎成灰的声响。
她走了,我急忙下楼,借着路灯的微光,在一楼草坪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画本。这一刻,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像决堤的洪水,直往外涌。这么多年来,她打过我很多次,我没哭。也骂过我很多次,我没哭。这个时候,我却哭了。不仅仅是她毁了我的画本,没人知道,这幅《双生花》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