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还是在那个秋天死了。
那年,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就整日呆在家里守着生病的妈妈。在那是阴沉沉雾濛濛的早晨,我一直坐在家门前的阶阳看着从屋檐上滴落的一节一节如冰棍一样的雨水怎样从空中滴下。屋檐外,长长绵绵的秋雨裹着烟雾,不知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让人感到一世界都是拖泥带水的潮湿和迷濛。
我坐在草凳上,看着雨丝斜斜地从天空飘落下来,好似晚风中松树林里随风飘落的松毛。小时候,我经常到后山的松树林里刨松毛。晚风一起,松树林中的松毛就是如这雨一样斜斜地满世界飘飞。我看着这纷纷飘落的雨,沉浸在被晚风吹得松毛飘飞的黄昏的幻想里,妈妈的呻吟是哪个时候停的我都不晓得。
逛二放了早饭学,见我还在阶阳上发呆,就生气地骂道:又落魂了?还不煮饭。饿死老子了。
逛二丢下书包,打开碗柜抓了一个昨夜煮的冷红苕吃着就跑了。出门时,他嘴里塞满了红苕,含糊不清地说“限你半个钟头把饭煮熟,否则,叫你脑壳开花!”
我吐着舌头,朝他做了个鬼脸说道:看见你那样样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妈妈死了。
我公望牛回来时,我正灶边忙着烧火煮饭。我见他全身衣服淋得透湿,就让他到灶孔前来烤火。
我到屋里给我公找衣服来换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妈的床上。我见妈的床上空空的,脑子里立刻闪出一个念头:妈跟着幺毛伯娘走了。
我惊叫着,连蹦带跳地跑了出来。
我公瞪着圆圆的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他躬着腰,急步走进里屋,待昏花的老眼适应了屋里阴暗的光线后,只“哎——!”了一声,就再没说什么了。
我跟在公的屁股后面,将头从他的腋下钻过去,看见妈妈像一堆破布一样堆在床脚边。
妈妈患的是胃癌。
我爹把她送到省城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回来后,妈妈烧火煮饭样样都行了,脸上又有了昔日的桃红。但是,我爹与村里人说,那是回光返照。他说,手术只能医她的病,不能医她的命。我爹说他让妈妈到省城作手术,只是为了还清一世夫妻的情债。但是,我爹还是没有算到我妈倒床得那样的快。也许是因为我妈的回光反照多少让他有些麻痹。
早先,村里只是传说幺毛伯娘得了肺癌。我妈听说了,就天天去安慰她说,不怕的,割了不就事了,你看我,不是也是癌吗?现在割了不是和好人一样!我妈说着,摊着两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不出一月,幺毛伯娘就死了。妈妈见幺毛伯娘死了,脸都吓青了。她说怎么这么快呢?怎么这么快呢?当天晚她还是好好了,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了。从此,整日躺在床上呻吟不断。
从那以后,我妈那一声声长长细细的呻吟,好似一条扯不断的红丝带,长天百日地挂在屋后的那棵大柿树上随风经年不断地飘呀飘……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认为幺毛伯娘就守候在我妈的床前,邀她一路同行。我常常在半夜被我妈自言自语的说话声惊醒。她说,我不去,你放过我吧。我还想活呢;你快滚开,再不滚我屙尿给你喝了呀。随之,我就听到我妈艰难地挣扎着起床,走到尿桶边咚咚咚咚地屙起尿来。
按乡村乡的说法,我爹应该是一个读书人。如果当年我公不坚持让我爹一年又一年地补习,而是让他初中毕业就回到乡村从事农业生产,他可能也会练出一身好力气,与乡村大多数人一样,成为守着故乡那份土地安份过日子的庄稼人。可是,我爹是我公唯一的儿子。我公也读过几年私馆。他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因此,我公不可能让我爹过早地放弃学业。我公希望我爹能摆脱锄把,拿国家的钱,吃国家的饭,穿着国家的衣,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过一辈子。但是年复一年的补习,我爹最终还是没有考上我公希望的学校。哪怕是当时很多学生看不起的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也离我爹的考分有着天遥地远的距离。
一次次落选,我爹认为这是因为命中注定的结果。他这一人生经验是在那个既不能教书也不能育人的张老师教悔下产生的。那个张老师脑子坏了,每天早晨天一亮,就拿着一根筷子粗的木棍打着节拍唱着革命歌曲,在校园里的操场上走一圈,然后就回到寝室整天闭门不出。
那时,我爹经常出入于张老师的寝室。开始时,他同许多落选的同学一样,只是想找张老师算算前程。经过张老师的几次推算和分析后,我爹确认自己的未来将是无可更改的一塌糊涂时,他就只好在校园里花着我公的血汗钱,混着一个个苍白的日子。只有每天晚上去那张老师的寝室成了他的必修课程。半年后,我爹也变得神经兮兮的了,见人就直直地看着人家不眨眼,好似要看出那人深埋心底的邪念来。村里的人说我爹是读书读得走火入魔了。我公听着人们的议论,看着日渐痴呆的儿子,赶紧托媒人找了我妈跟我爹结了婚。
我爹第一次见了我妈就看出她的寿命不长。但我爹还是与我妈结婚了。后来,我爹对人说,这是前世定好的姻缘,逃是逃不脱的。
我妈死的前三天。我爹还在县城摆摊算命。那天晚上,他一直睡不安稳,好像床单上满是虱子在爬动。他一次又一次起床开灯细细查看,床单干干净净的,并不见一灰半尘,更没有看见虱子的踪影。这时,我爹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他掐指一算,心中什么就明白了。天一亮,他就往车站赶。但是一路上,车子走走停停很不顺利。父亲在车上急躁不安。他不停地翻书查看,得知我妈命中注定没有人相送。
我爹进屋后,在妈的床前站了一会儿,就朝浪浪家走去。我知道我爹是去浪浪家借高利贷。我妈刚生病时,你爹就经常到浪浪家去借高利贷。
我爹用高利贷为我妈热热闹闹地办了七天丧事,还请他的所有的徒弟来敲敲打打,为我妈拜忏念经超度亡灵。
后来,我从浪浪得意洋洋的话中得知我爹为了送我读书和给我妈治病,已向他借了三万多元的高利贷,利滚利,已欠下了四万多元。加上这次为妈妈办丧事的借款,已超过五万元了。我爹从未管过家,他没有意识到负债意味着什么。更没有细心盘算过那笔债怎样才能还清。虽然债台高筑,但为了保住神算的名声,他仍然坚持每天只为五个人算命。于是,父亲的摊位前经常排着长队,但是,每月的收入总是有固定的两一千多元。
县城离我们家很远,父亲坚持两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到浪浪家去还钱。但是,在那个隆冬的夜晚,我爹与浪浪约好回来还钱时,他却没有回来。
那天夜里,天黑沉沉的,吹着干冷干冷的风。我们正在火塘边吃饭,见门口有人影晃动,我抬起头就看见了浪浪那条雪白的长裤和他女朋友那件鲜红的鹅毛大衣。
我赶忙起身给他们让坐。逛二也几口扒完了饭,放了碗筷就出门了。浪浪的女朋友看了看我刚让开的黑乎乎的草凳,皱了一下眉头,迟迟不肯坐下。浪浪见了,忙掏出纸巾来给她垫上,她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浪浪递一支烟给我公。
我就抽这个。我公说着,将他那根年深日久的铜色烟杆抬了抬,又将烟斗埋入热灰中,歪着头呼呼地吸起来。
浪浪又用力将他那三五牌香烟向我公的面前递一下,说,抽一支试试嘛。
我公接过烟放到鼻子边吸了吸。说,香倒是香,就是吸起来不过瘾。这烟多少钱?
一支顶你一斤草烟的钱。
我公瞪着眼说,啧---啧--,那你为什么不买草烟抽呀?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人抽烟是抽牌子,抽身份。比如说我这衣服,它就是一千多块哩!你信吗?因为这是牌子。人们只看衣服,就知道穿衣人的身份不得了。
我公惊愕地伸出手去捏了捏浪浪的衣角说:一千多块?浪费。
浪浪的女朋友“哧——”的一声,埋头笑了起来。
田荣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