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和血，在王志国的脸上，在心上，一滴一滴，一滴一滴地，流，流……

　　五

　　日常生活中产生的大量问题，影响着夫妻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变得淡薄了，变得空虚了，不那么重要了。时刻肩负共同生活的担子转嫁给了“自食其果”，转换成了俩口子不吵嘴，不打架，过不了日子。或哭或笑，或叫或跳，或捶胸顿足，怨天恨地，间或以不吃饭，摔家伙和用打捶的十八般武艺，在紧要处你来我往，大过其招，作殊死的搏斗。以此显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和全世界对他们的亏欠。他们找不到任何救治良方，每每跳过大神之后，心自然比架在油锅上还难受。

　　架，打得起来打不起来要看事态的发展，动口不动手是初级阶段：

　　“你为啥子不出去挣钱……”

　　“逼着老子挣啥子钱？卖屁股都没得人买……”

　　“你为啥子骂人……”女人泼烦死了。

　　“你为啥子逼人……”

　　几个回合来劲，进入升级：

　　“再骂老子就要……”

　　“要打老娘更要骂……”女人就专捡最狠的话往外丢，捡最难听的话往外骂。口口声声戳男人的痛处，于是两口子交上了火，硬招也使了出来。

　　女人的手抬起来了，指头开始在男人面前晃动，指指戳戳．．．．．．女人的这些举动，使王志国的胸膛像得了血梗，怒火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女人就火上加油。王志国的火就烧上天去了，先是拍桌子打板凳，话哪句狠就骂哪句，女人身上哪里最怕痛他的手就伸向哪里。女人是男人哪里脸不要就抓哪里。

　　血战开始了。女人用的是婆娘拳，男人用的是中国拳加西洋拳组合成的中西结合拳。

　　女人不是吃素的，一脚就朝男人的跨部踢去。气愤的女人毒如蛇蝎，那还顾念多年的夫妻恩情？男人忍住伤痛，一个耳光扇过去，新仇旧恨全都在这五个指上，这指就成了某些剑仙侠客的“一阳掌”，指指都要夺人性命。女人的脸上立刻就像涂了五道胭脂一样．．．．．．

　　女人像个疯狂的奥特曼。

　　男人像美国大片“第一滴血”中的演员施瓦辛格。

　　旁观的人都不劝。不知道是呆了，见惯了，还是切盼打展劲点。据说动物互相撕咬是它们的一种本能游戏。而奴隶社会的西班牙贵族，是喜欢看斗牛的。

　　平民生活的痕迹就是这样。女人是女权主义者，男人是大男子主义卫士。

　　日子没方向。

　　女人到翠屏天桥上找瞎子算命。求瞎子给她指引方向。

　　那个算命瞎子说：“可笑，我一个瞎子能给谁指引方向？我都不知道东南西北，连太阳的模样都看不见．．．．．．”

　　其实瞎子是个装眼睛瞎的人。他看得清事物，也挂面认得这个几十年前同在一个公社的女知青。瞎子也是个回城知青，也是下岗工人。没得法，才在天桥上装神弄鬼。给有钱人家算命，弄口饭吃。像这个无方向走的女人，他也有良心，不给她指引方向，更不会弄她的钱。

　　这个装眼睛瞎的人，这个算命先生，只要把他的墨镜取下后，你会看到一张面貌极其狰狞的脸，让人恐怖。他的左眼确实有问题，眼眶处长着一层像被烧焦的皮，那是在林家巷搞武斗时被毛泽东思想派的红卫兵在房顶上用弹枪燃烧瓶烧坏的。现在，他装模作样地带着墨镜给人算命。他算命用手摸，摸一个人的手掌、手指、骨架和五官，就能预测到一个人的末来，而且极其灵验，从没失算。从没失算是他自己对外吹的牛。对要给指引方向的女人，是自己故意失算的。他对那些富态女人是从没失算过。用他的话说，是从手掌、手指、身段和脸蛋一直摸到不能尽然的地方，特别是灵魂，摸着的都是一个个丑陋的灵魂，不干净的灵魂，男盗女娼的灵魂。他说自己的灵魂是干净的，比这种人干净。

　　六

　　又有一次。

　　男人顶女人一句，就像冷水浇进了热油，女人一下子就炸了锅：“……妈的……娘的……老子的……”

　　女人鼓起个屁股嘴使劲吵，吵得男人像个孙子。她把这孙子消灭了无数遍。她用的是前苏联卫国战争中使用的那种“卡秋萨”火箭炮。这种卡秋萨力道大得很，火力很猛，一直要到整车的弹药发射完毕后，才力道泄尽，人才松塌塌地垮下来。

　　男人对着女人站着，这次没发火，没出声，也没有出手反击，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幻想也从哼声里哼了出来：他要是当了个老板，就譬如说某大公司董事长，开着奔驰，挟着公文包，下班回到家里，女人不敬礼，不献爱才怪！那时候，他王志国的眼睛会长在额头上，那时候……

　　她，她，她是什么时候占领了这个家的制高点的呢？好像是一开始恋爱就占了优势。她的要强，她的勤俭，自己一高兴，什么犟脾气，什么个性强，没当回事，一松心，就让自己失去了爱情阵地的控制权。“我是老了。”这一次，王志国深深地感受到这一点。他不由得伸出手在自己逐渐稀少的头发上摸去。还与老婆斗啥子哟，争个强，好个胜，又有什么意思？装个憨憨算了！什么老当益壮，重新焕发青春啦；什么越活越年轻，五十六当二十八过啦；这些豪言壮语等自己见到马克思时再呼喊吧。眼前，铁一样的规律：细胞老化，石灰质增多，肌肉弹性减退，心脏劳损，牙齿脱落，皱纹增多，劳动力衰退，再就业无门，现在怎么办？

　　这个恍恍惚惚的现在，在他眼前漂浮着，同时又紧紧地在他背后催促着。他肚子要饿，要付房租水电还要买米买盐，他不是没有认认真真将这个现在捉过，但他就是捉不住这个现在。

　　老婆说他：“你过去还好点，现在越来越不象话，一点都不听安排。”

　　又是现在。

　　他仰头望望天，要落雨的天灰黑成一大片，重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之上。谁都有过去的，他也有过去。过去寻规蹈矩的上班拿钱，现在再怎么寻规蹈矩，也找不到工作做，更不要说拿到钱。过去，现在，将来，这一个个的概念，似乎离他非常遥远，特别是将来，简直跟来世一样，一样漂渺，一样空虚，一样靠不住。

　　建军是他的儿子，三十才结婚生子。孙子是儿子的将来。几年前，儿子进大学，他妈那阵刚领到企业破产的万多元钱，就拱手送给了大学。一次次一张张的钞票从手里数出去，像有千万利刀在那里宰割。心里一阵一阵的痛，痛得浑身发颤。毕业后就业的滋味，又让老两口省吃俭用，那清汤寡水的场面……都趁着这个机会，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结果儿子读书出来，就业好难哟。

　　现在他老了，多磨的生活使额头布满了皱纹，稀少的头发也白了，一举一动显得过分的老相。旁人问他现在能拿到多少退休金，他很是气恼，也很无奈，残酷的现实还要他再等上几年，才能拿到这笔钱。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不知不觉之间，已从周围的改革环境中开始形成，最后，使料想不到的事成为现实。那就是失业和再就业。那就是生活要搞他，他也要搞生活。

　　那天为了买油，女人又与男人吵起来，越吵越厉害，女人的嘴巴像刀子，锋利得很，一刀一刀飞过去，把男人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女人越吵越伤心，气得铁青着一张脸，像张死人脸子。

　　这时的男人便扯起疯来：“看你那张Ｘ脸，要死人呀？人活在世上，油可少，盐可淡，胃也可以割这么大块下来丢，唯独不能气死！你想想，你眼睛一闭就一抹黑，天蓝不蓝你不晓得，我再就业了你不晓得，有吃有穿你也不晓得，你儿子将来开着小轿车来抵倒你脑门心，你不晓得，“爹——爹！”，喇叭一叫，吓你回过神来才晓得，呵呵，你气死了那才叫悲哀。”

　　一席话只差点点儿，就真的把女人气死了。这种时候男人是无视女人的权威的。如果女人胆敢再撒野，男人就会动粗，捶球女人一顿。让人们看看到底哪个才是权威，哼！这就是男人心中解决家庭矛盾的转化论。有时不把这转化论付诸实践，解决不了男人心头的恨。真有点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