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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口相传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07   阅读:

    
  黑乌在秋风中盘旋。
  它是哑剧的一小部分。
  ——引自:《史蒂文斯:观察黑乌的十三种方式》
  
  
  现代生活方式,是指我们一直被莫名的下意识驱使着逃亡到他乡谋生,尽可能地越走越远,直到真正忽略了身后拖着的阴影。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自我默许的麻木,我们的来历早就明摆着,即便失去了口口相传的传统。所以,我将尽可能地复述这个夜晚的故事,它和故土的渊源,和童年的来历有关。先人们这样传说过,而我们正传说下去,希望下一辈仍在继续。复述本身就是生命的过程。
  
  李元寿是个矮胖的男人,除了在饥饿年代他曾因一直维持着粗圆的体型引人侧目过外,从现在上了年纪的人偶然提及的往事回忆中,他基本上和某年深秋巷口飘过的最后一枚落叶差不多,真正属于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只有我们全家还记得他的名字和笨拙的形象,这是因为就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幅有些泛黄的黑白全家福照,全部家庭成员呈前坐后立的排列,在所有人略显呆板拘谨的姿势当中,梳着两条长辫、体态婀娜的小姑尤其醒目而美丽,紧挨着她身边的是一个三十来岁胖男人,昂着一张圆鼓而灿烂的笑脸,和照片里的所有人不同,这张笑脸并没有规规矩矩地盯着镜头的方向,而是以向日葵的侧仰姿态,直截了当地盯着小姑圆润的下颌。当李元寿以这种肆无忌惮而又自以为是的形象定格在我们家的全家福上,你说,我能忘记他吗?
  原先老屋后的那个水塘如今已经与时俱进成了小区的花园池塘,刺眼发亮的瓷砖围栏取代了那一丛丛的青青塘草。这个夏天,一只黄斑绿背的青蛙趴在池塘围栏低处,昂着宽宽的头左右张望着浅浅的池水和来往行人的背影,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夏青分明听到它怯生生地发出几声鸣叫,轻轻地,缓缓地。夏青无法解释躺在八楼高空楼层上如何能清晰地听到蛙鸣,那声音真真切切地飘进耳中,落入心底。蔓延的都市、失去的田野,一只孤独的青蛙。
  夏青蹲在池塘边的灯柱下寻找那只青蛙,不知什么时候,李元寿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就站在夏青的身边。
  李元寿说他做了一辈子厨师,什么动物没有杀过,什么肉没有吃过,就是没动过青蛙的念头,即便在饥饿席卷大地的年代,他也这么坚持的。
  我看见他灯下依然泛着油色的脸上隐隐地掠过一种不屑。我说你就根本没有挨过饿。同时我立即想起小姑那年在池塘边形容他掌勺的情景:一间被烟熏黑的房间里,灶台间炉火熊熊,油烟升腾,案板上肉食横陈,围着油腻白大卦的李元寿在灶台和案板间快活地忙碌着。他动作麻利地将一块冷冻猪肉切割成片,然后放进已烧热的锅里煎炒翻动,接着下盐,生抽,葱,姜,蒜,待翻炒均匀,香气扑鼻,铲出如盘,端到鼻下细细一闻,再伸手拈过几片放入口中,嚼而咽之,随即往口中佐以案板上小白瓷碗预先备好的料酒一口,笑意开始在红光满面的圆脸上绽放,于是,这道菜终于落入王二这个学徒兼伙计的手中,正经送入餐厅。这个烹调过程,除了哑巴学徒王二亲眼目睹过外,唯一知道内情的小姑也是听李元寿在枕边放松警惕之余的无意泄露,而且仅此一次。李元寿是原东风饭店唯一的大厨,上溯三代出身贫下中农,不仅有坚定的政治觉悟,爱憎分明,而且红白案技术过硬,下刀利落,烹炒的菜肴味道鲜美,接受过大小领导的多次表扬,是一个合格的、为人民服务的好厨师。这个结论是东风饭店倒闭的时候,饭店经理面对饭店所有下岗职工子亲口说的。之后众人散去,经理又叫住李元寿,单独对他悄声提出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意见:你的小炒真是鲜美啊,就是料酒消耗太快。李元寿站在我面前,脸上依然带着当日听完经理意见后那种愉悦的表情。我想他这一生是幸福而满意的。可他的五短身材和胖嘟嘟的圆脸和一枝花般的小姑合在一起,也是幸福而满意的吗。
  李元寿圆滚滚地裹着一件草绿色军装,弓着背,蹑手蹑脚穿过水塘边那丛低矮的冬青树。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一举一动不仅全部落在小姑的严密注视中,而且也被我看到了。他那时候还是一个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比较少见的青年胖子,大约二十八、九。不过即便在众多脸色灰扑的人群里只有他肤色红润得惊人,每天都一副快活自得的样子,还是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多看他一眼。小姑横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他一时显得手足无措。不是那种小伙子看到美丽姑娘时的慌乱,是有些被人当场抓住做了不应该做的事的那种不安,实际上这时候的李元寿,虽然身处窘境,两只鼓碌碌乱转的眼睛并没有半瞬离开过小姑的脸庞。小姑问他,老屋后窗台上的饭团都是你放下的吗?为什么?这当然有李元寿不可告人的动机。所以我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红。
  那一年青黄不接的大饥荒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而我们家除了多添了一张叫夏青的嘴外,全家在高低起伏的蛙鸣声陪伴中安然度过。原因就在于我们家的后窗台上每天都会出现几个冷饭团子。奶奶说,是夭折的夏鸣心疼自己的同胞兄弟,显灵送食物来了。但却引起了小姑的警惕,她不动声色地监视了几天,当场拦住了每天像信鸽一般出没于水塘边的李元寿。
  李元寿说不是他,应该是奶奶说的夏鸣显灵,当然也不排除夏鸣显灵驱使他在无知觉状态下采取行动的可能,显灵的神秘是不可测的。小姑断然截住了他眉飞色舞的发挥,说你当面撒谎。
  李元寿说如果靠他撒谎就能吃饱肚子,小姑就不应该认真下去,大人可以不管,哇哇初啼的夏青不能不管,是吧?是人就得活着,就得吃饱了,长大了,这样才叫生活。长大了干什么呢?那就得成家立业,得后继有人,要做到这些那就要认真考虑如何吃饱,而一旦吃饱就可以考虑成家立业了。说了这么多,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的心意?
  小姑扭头就走。在暮色里,她的脸迅速地红了。
  不过,我直到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过来,说原来最后成为小姑父的李元寿在我们生命存活中的价值就是持续了一个季节的冷饭团子,可是为什么不是一盘又一盘的回锅肉呢,正如小姑原本可以嫁一个每天都可以让自己吃到回锅肉的丈夫,最后偏偏嫁给了一个送冷饭团的人。我叹了口气对他说:你真是又会吃又会做,几个冷饭团子就换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是不是我还应该为此感激你?
  李元寿斜瞅我一眼说:你个不知好歹的小爬虫。自从李元寿见到我以后,这是第一次改口不叫我夏鸣而脱口称呼小爬虫,看来他是有些动气了。看着他肉嘟嘟的大脸庞子,我还是忍不住说:最好别让人知道,你就是多善良,也有独个偷嘴的时侯!
  李元寿低头对着夏青,粲然一笑。
  
  奶奶一个人坐在花园池塘围栏边的石凳上。天色昏暗,四周无人。
  即使环境已经天翻地覆地改变了,多年前的习惯她还是改不了,心里有事的时候,就独自走到这里,依着对水塘边那条青麻石位置的记忆,找到老地方的方位坐下。她坐下的时候,依稀就听见几声蛙鸣,脆脆的,快乐的。
  她坐在青麻石上一边侧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一边跟蹲着的父亲说话,水塘的水面不太平静,不时有青蛙跳上来,噗通噗通地落在青青塘草丛中。我当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就在其中。只觉得离他们很近,连他们时急时缓的呼吸声都听得真真切切。有时候一只青蛙跳上青麻石,奶奶伸出手一拂,我的脊背一麻,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的掌心很温暖,也很柔软。所以,那个时候我应该就在那里。
  奶奶说,谁家的孩子不是在自己的屋里出生的,我也是在这屋里生下你。父亲说:我就是有个不好的预感,为生这孩子又动又叫的,躺的时间也太长了些。奶奶说:生孩子又不是鸡下蛋,就是鸡下蛋也要蹲在窝里半天,叫唤几声的,你懂什么啊?再等一会儿,你妹子就回来了,看她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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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朱成碧   精华: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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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朱成碧:
如作者言:复述本身就是生命的过程,这蔓延的都市、失去的田野,一孤独青蛙眼中的世界,看似荒诞不经,却蕴含着同样基本单纯的生命基因。文章韵意深远,荐精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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