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的大驾光临是在一个霜冷梅开的冬日。恰巧梅妃去了佛堂拜佛。梅妃归来时，只见杨贵妃与侍女们在梅园里言笑正欢。那些侍女，臂弯都挎着竹篮，里面插满了新折的梅花。杨贵妃转脸瞥见梅妃，索性又攀下一枝绿梅，用剪刀“咔嚓”剪断，反手插在了身旁侍女的花篮里。她笑生生道：“梅妃，你这处的梅花开得好生鲜艳，让本宫采撷一些回去制香，也好沾沾你的光。”
　　梅妃看着梅树已有多株备受蹂躏，肺腑间顿生阵阵酸痛，更生浓浓愠怒。她定一定神，冷冷一笑：“贵妃娘娘国色天香，哪里需要本宫园里的轻淡梅香。”
　　杨贵妃又是娇声一笑，随手拎过侍女手中的一只花篮，取出几枝梅花惯在地上，再用凤头锦靴踩住了，肆意道：“梅妃若是不愿让这些梅花为本宫驻颜增色，本宫还给你便是。”
　　“贵妃娘娘，梅园的梅花乃是陛下所赐。娘娘纵然不以为意，也无须如此践踏。否则会落‘大不敬’之罪啊！”梅妃怒意愈炽，语气渐渐刚烈。
　　“论起‘大不敬’，梅妃你似乎更落口舌。陛下将这些名种梅花赐给你，就是暗示你要如花似玉，悉心保养。可是你清装素裹，不施粉黛。知道的人会说梅妃你生性朴素，不爱繁华。不知道的还会责备你辜负圣恩，有损我大唐宫容呢！”
　　梅妃不卑不亢幽婉道：“采萍蒲柳之姿，再怎么悉心装扮也是平庸无奇的。贵妃娘娘雪下折梅，艳姿无人能匹。本宫身为女子，也不由见之犹怜。现为贵妃娘娘赋诗一首：‘撇却巫山下楚云，南宫一夜玉楼春；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
　　杨贵妃听得一笑，面露得意之色。须臾，她察觉到了诗中深意。梅妃表意是用仙子来形容自己，其实讽刺她近年来发福，行动渐不如先前轻柔婉妙。杨贵妃瞪起杏眼，打量了一下梅妃，灿颜道：“久闻梅妃好才情。今日一闻，果然名不虚传。本宫也粗读两本书，也作诗一首当回礼：‘美艳何曾减却春，梅花雪里减清真；总教借得春风草，不与凡花斗色新。’”
　　——你嘲弄我体态丰腴，我可怜你人老珠黄。杨贵妃狠狠一抽臂上缠绕着的流苏披帛，喝了一声“走”，一群人马便随她扬长而去。
　　口舌略占上风。噩运转眼即至。皇帝忽然下诏，谴斥梅妃褊狭善妒，言辞不淑，责罚她禁足在上阳东宫，自此不得外出。从此，梅妃与寂寞为伴，和繁华隔绝，整整过了五年。
　　梅妃三十岁了。她原来清高冷淡的眼神，收敛成了一抹深不见底的阴沉。她本已瘦弱的身体，也落得缠绵病榻。她有时会要小蛮去打听梅园的情况，得知杨贵妃将梅园内的梅树全部砍毁，不留下半点梅花和梅叶的痕迹。她怅怅地呆坐了良久。
　　“圣旨到！梅妃接旨！”
　　高力士的前来，令梅妃恍若梦中，勉勉强强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今乃花朝节。学士李太白进献诗词有功，朕心大悦。又逢扶桑国使者前来进贡。朕念及梅妃生于闽南珍珠村，特赐扶桑珍珠一斛，以表朕心。钦此！”
　　高力士宣读完毕，将圣旨和一个金匣交给梅妃。
　　梅妃没有起身，她牙一咬，定了主意，开口道：“高公公，能否为我带一封信给皇上？”
　　高力士略略踌躇，他柔声道：“娘娘，时至今日，老奴不得不提醒您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娘娘是聪明人，应该懂得这道理。”
　　梅妃收起毛笔，将一个桃红纸笺递给了高力士。高力士瞥了一眼，神色一凛，他又看了看梅妃，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小蛮好奇地问着梅妃：“娘娘，你给皇上写了什么？”
　　“一首诗。”
　　“什么诗？”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小蛮骇然：“娘娘，这是‘大不敬’之语啊！”
　　“是吗？”梅妃“嗤”地发出轻笑，泪水却在面上蜿蜒成河：“若是‘大不敬’，都无法让我再见皇上一面，整个大唐都是她杨玉环的天下了。”
　　 七
　　“爱妃，朕听闻你身体不适，特意前来探望。”三月的春寒未褪，更兼夜雨如注，雨水沿着金瓦飞檐急落而下，使得身披秋香厚缎披风的皇帝站在廊下也生瑟瑟之意。
　　“陛下请回吧。臣妾长年患病，姿容憔悴，实在无颜面对君王。”门内的声音清软，却是坚定无回旋余地。
　　皇帝长叹一声，语带煎忧：“爱妃，朕不瞧瞧你实在难以放心！”
　　“陛下、陛下心里还会有臣妾吗？”门内的回话听起来倒是柔弱了几分。
　　“这是什么话！朕若不怜爱妃，怎会被你拒于门前三次，还执着前来探望？”皇帝态度渐急：“爱妃，你让朕见上一面，有什么委屈，尽可当面告知！”
　　门内无言，过了片刻嘤嘤似泣：“雪屋冰床深闭门，缟衣应笑织成纹。雨中清泪无人见，月下幽香只自闻。陛下还记得这首诗吗？”
　　皇帝微微一怔：“这是朕与卿初相遇的时候，爱妃作的梅花诗……”
　　“原来陛下还记得。”梅妃苦笑一声，伸手摸向房门，“臣妾当年作此诗，不过是突发之念。哪里知道会一语成谶。陛下，你有多少年没有见过臣妾了？”
　　皇帝未来得及回答。身后传来“贵妃娘娘驾到”的传报。随即芳香袭来，遍身华丽通体流艳，还带着一头镶珠点翠金步摇的杨贵妃姗姗而来，盈盈笑道：“梅妃既然不愿开门迎驾，陛下又何必勉强。听闻梅妃近日来咳血，许是得了痨疾，万万不能传染给了陛下。”
　　殿门“嘎”地一声开了。梅妃亲手掌着一柄宫灯走出来。她穿着素白无纹的软烟罗衣，惊鸿髻用素银簪子挽就，眉心贴了蜻蜓花钿。在灯影下冉冉林立，皎皎生辉，似凌寒新放的梅花。她深深看了一眼皇帝，已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长年的酒色荒淫，再加岁月荏苒，六十多岁的他已不是曾经精壮精明的大唐圣君了。
　　杨玉环呵地一笑，搀定了背脊微驼的皇帝，笑问道：“陛下看清了眼前这个人了吗？”
　　皇帝眯起眼睛，目光却是涣散迷离：“看不清啊……”他伸出左手，试探着摸向梅妃身旁的小蛮，“爱妃，你且向我近一些。”
　　“陛下！”梅妃悲戚出声，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臣妾在这里啊！臣妾才是采萍啊！”
　　皇帝凑近梅妃，细细观详了半响，不由唏嘘：“爱妃的容貌如昨，还是那么飘逸俏丽，朕是老了……”
　　“陛下不老！陛下龙马精神，还和年轻的时候一样！”杨贵妃一把打落梅妃的手，将皇帝搀扶转身：“陛下，您现在对梅妃瞧也瞧过了，说也说过了，快点回长生殿吧。否则就吃不到让您飘飘欲仙的‘慎恤胶’了。陛下是不是不想吃了？”
　　“爱妃你快陪我回去，改日再来看望江爱妃。”皇帝精神一振，步子也变得急快，浑不理会身后梅妃一声声泣血似的呼唤：“陛下！陛下！陛下！”
　　次夜。月满西楼。长生殿依旧设宴歌舞。灯火通明，太液池不时有龙舟夜游。看那高烧庭燎，照彻霄汉，应是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梅妃独倚在上阳东宫最偏僻的曲栏，默算着两宫距离，似乎近在咫尺，又好象远在天涯。她终于清楚了杨贵妃专宠的缘故，竟然是通过一种让男人们食髓知味、长期成瘾的助情药。而偌大朝堂，竟然无一人敢于对她兴师问罪。她大笑出声，边笑边看着手里的金匣。蓦地，将那一斛均有小指头大的明珠，如水银般泄入池塘中。
　　转眼又是两年，安禄山发动叛乱，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都。皇帝无能用将才，只得携着皇子宠妃、文武百官逃离京都。整个长安城陷入叛军手中。兵荒马乱的年月，倒是给了梅妃逃离冷宫的机会。她妆扮成民妇的模样。一路历尽艰辛困苦，几度生死离别，终于回到了江南。
　　过了很多年，又到了腊月，又见了梅花开。
　　一个老妇人静静地坐在茶馆内，手捧一杯热气缭绕的苦丁茶。周边邻里正在高谈阔论：“安禄山被他儿子刺杀了；皇上任用李辅国整顿朝纲了；皇上把太上皇接到上阳东宫了；太上皇也真可怜，当年在马嵬坡赐死了他心爱的杨贵妃；杨贵妃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还有一个梅妃，是咱们珍珠村的人，听说在后宫被乱军砍死了，脖子上还带着祖传的珍珠项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