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他打开了窗户，冰凉的海水溅在了我们的脸上，他指着那个泡沫漂浮的地方，说，那下面就是宝藏。
　　我们会有一大笔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记得W就这样骄傲地说过。他站在凌晨的黑暗中，等待着太阳的升起。我们看到了红日，一切准备工作都就绪，我们在甲板上说了会儿话，太阳从遥远的东边升起，金色的朝霞使我想象着脚底下那宝藏金灿灿的模样。昨天的大雨使W的父亲在我家待了一晚上，他们一定喝了酒，并且对未来作出了美好的勾画。W说酒精在他父亲体内的作用经常从昨天持续到今天，他曾经在这个暗黄的货轮里面，或者在因为年代久远而再无法泛出金属光泽的甲板上，伸着小脑袋展望过明天。所以W肯定地说他的父亲现在这个时候可能还睡在我家的某个地方。不曾想到W的父亲正急匆匆地朝这艘货轮赶了过来，我看到他从一大片阳光中走过来，那时W在我手里的那铁索上像一条巨大的鱼类。
　　我手上的铁索越来越短，越来越感受到了W的激动。在炎热的沙滩上，我父亲穿着雨衣，兴奋地走在W的父亲的后面，手里拿着一把鱼叉，我对那把鱼叉作用到我的身上作了详细的想象，我想我无缘无故地在这儿，一定会引起他的愤怒，他一定会将那把鱼叉插到我的屁股上，成为我美丽的尾巴。W在海底里下得越来越深，深到我已经握不住铁索了，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在将我往下拉，我想W是不是被鲨鱼咬住了，于是我放手了，只听见海面上啪嗒一声。
　　那个时候W的父亲拍着我的脑袋感叹时光飞逝，他扭头，我看到了我骄横的父亲诡异的笑凝固在嘴边。
　　“哟，你儿子在这儿。”“你怎么在这儿？”这是他的第一句话，也是他那天最后的一句话，或许他并没有期望我回答，不管我有多么好理由在这儿，他都不想听，他所想做的就是将那把鱼叉插到我的屁股上，看我美丽的尾巴在那儿凄惨地跳跃着。
　　我一边往海里瞧着，一边防着鱼叉，W的父亲似乎觉察到了什么，脸色凝重起来。我想W是上不来了，我想W一定是被鲨鱼吃了，我想W……
　　我父亲挥过鱼叉来，我已经习惯性地躲了过去，这种习惯造就了我异常敏捷的身手。他那凶残的模样在我奔跑中趋近于模糊。
　　奔跑的姿势成为我那天噩梦的开始，缓慢而且无奈。
　　我终于被W湿漉漉的脸惊醒了，我躺在床上听到我父亲沉重的脚步声，在三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来回响。我想W是不是死了，W的鬼魂是不是现在就在我的旁边，我被自己吓着了，我尖叫了起来，那个夜晚的雨中全部都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呼喊。
　　我的父亲沉着脸，站在门口，他的脸像生铁一样，“再叫就把你丢到海里喂鱼去。”
　　那天早上我起得很迟，我到中午了我还无法睁开眼睛，我的父亲用一只回力鞋叫醒了我。我惊恐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那是他最爱看的跳跃的姿势。
　　夜晚的失眠使我在去上学的路上恍惚起来，我一直在想W的事情，像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有点儿缺氧，我是在一条激流的不宽的河里，从我身后追上来的，从我前面赶过来的，都像是一条条在这激流中奋进或者后退的鱼。他们的头变成了鱼头，他们的身子变成了鱼的身子。我想到了海里那瑰丽的颜色，它的磅礴和自由使我开始羡慕W。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对海充满了向往，向往那湛蓝的海水，那湛蓝在侵染着我的肌肤，冬天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像刀子割着我的脸。我湛蓝色的肌肤，晶莹地在水中灵动，我看到了我晃动的脸，贴在微波上游向中央，我跟随着它的脚步，在海中唱一首死亡的歌。那是我的向往么，那是我的海么，我已经看不到了，只听见耳边哗啦啦的流水在像风一样飘过。那就好像是真的风一样，我感觉到了它，却看不见。我想我怎么能睁不开眼睛呢，我闭着眼睛到底是在享受些什么呢。这般柔和如同少女的手，这般轻盈，我怎能无法窥视她的全貌呢，看她在云端的笑颜，光消融着她的轮廓，让我跟不上梦境的脚步，而迷路在一个充满淡蓝色的海水里，我站在云端喊了声，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只听见耳边轰笑声一片，云变成了凳子，湛蓝色变成了一股难闻的汗味。那是个夏天，我的老师在燥热的天气里，对着几乎贴在黑板上的我，向全班的同学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来激励同学们的求知欲。我在回忆的尽头还能窥见那时我的窘态，我看见他们都在笑着，我又望着外面，想起了W。
　　我的老师在讲述完那个古老的传说，便扭头对我开始了严厉的批评。“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你怎么能在我的课上睡觉呢？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次考试得了个零蛋。你睡觉就睡觉，我也难得管你，可你还梦游，你做什么梦了，你要站在凳子上。你是不是做梦都想跟我平起平坐啊。明天叫你家长来。”
　　我的老师在一翻亢奋的讲话后，坐在讲台上叹着气，手里掰着粉条。他的脸像一片未开垦的地，长满了胡子，全是白色的，像是有人在他脸上刷了石灰浆。他是个老头子，岁月使他的脾气比以往要好得多，这是他在第一堂课上，对我们炫耀自己的牛逼之处说的。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的骄傲。现在他可能死了，他要是不死，他一定在一间房子里回忆自己的往事，并悠然自得地笑，他就是那样的人。我有多年没去那所学校了，或者说我开始寻找那所学校给我的记忆。
　　斑驳是那个夏天学校外几排白杨树给我的映象，树影斑驳，我没有想象那样的美好，因为当时我还面对着黑板听着背后的嘲笑声。我成长了，我在我的老师愤怒的眼神下，竟然开始想到斑驳这个词，享受着外面间隔很小的那排白杨树，夏天的日光不再那么刺眼，夏天的风不再那么使我感觉到炎热。
　　树影斑驳，我其实是在想象那样的美好。
　　也许是因为昨天夜晚被W湿漉漉的脸庞惊醒，当我在那一片斑驳中竟寻觅到了W的影子，竟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他的腿掉在一棵白杨树上晃呀晃的，他的脑袋夹在两片树叶当中，他的笑被夏天的风送到了我这里，他是对我笑的，我在心里想：那是他的鬼魂吗，他死了，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他死了又不是我的错，或许当时我不应该放手。
　　我想去问问他，他还在树上，像是浮在那夏天炎热的空气当中。我的老师喊住了我，并警告了我，“你走出去就再也别想进来，你敢走！你走了！你就等于退学了，谁来都求不了情。”
　　我只感觉到他的警告在我的身后变得越来越飘渺，而我在向那片斑驳的树影走过去的时候，就越来越清楚地看到W天真的笑。他为什么要笑呢，他是来报仇的吧，可他为什么要笑呢？他是来报仇的吧，可我怎么也在笑呢，我看见他穿一件天蓝色的迷彩服，他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像个刺猬一样。
　　他从树上跳下来，像是能飞起来一样。我的恐惧与不安在他对我说：“小影。”过后变成了激动，我的激动使我在大约40度的天气里突然全身瘙痒，下课的铃声使我听到了一片放松的舒气声。我的老师气愤地望了我一眼，便甩手走出教室，而我还面对着黑板看印在黑板上斑驳的树影。
　　我想：W终究是死了。
　　一年后的那个夏天比那个夏天要潮湿些，经常下雨，经常让我记起在细雨中的呼喊，那个恐惧的夜晚再也没出现过W湿漉漉的脸庞，却比W消失后的任何一个夜晚让我感觉到恐惧些。
　　我的老师在一年之后，因为年纪的原因而带着壮志未酬的心情被迫退休，在家里埋怨地拿着一个月的1500块的退休金。他还时常去我们学校缅怀一些时光，在朦胧的月色下，或者是在娇艳的阳光下。当时那个令人产生慵懒情绪的白天，他还在那排白杨树斑驳的树影里摇着蒲扇，朝四处望。而我又像当年一样被另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师请到黑板面前思过。
　　或许我应该用浓重的笔墨来描写那个老头在那个夏天慵懒的状态，但也许在我回忆一些东西的时候，有些东西应该永远被我遗忘了吧，我只记得那个老头的满脸白色的胡子，曾经他以那胡子为傲，如今他带着那白色胡子哀怨地坐树影下等待时光的利剑刺穿自己的胸膛。他的蒲扇切断了阳光，在他的白色胡子上留下遐想，它的遐想让我觉得他在笑，或许那个时候，他站在回忆的彼端，窥视着自己当年的模样，竟不自觉地笑了，已然从一个愤怒的当年转换成嘲笑姿态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