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是第六天的清晨了，兰妮的双眼布满血丝，整张脸看上去憔悴晦暗。她的父亲今天醒的比兰妮早，他今天看上去比头五天要精神些了，因为他混沌的眼神变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聚光。他望着睡梦中的女儿，眼里充满了慈爱和安详。他甚至想伸出手去为心爱的女儿拽拽被角，抚摸一下女儿的眉眼。但是当他试图去做这些时，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连举手都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他忍不住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就是这声呻吟，把兰妮从梦中拉到了现实中来，她倏然睁开眼，第一时间，习惯性的先望向父亲，发现父亲正望着自己，那双眼里包含太多的内容，有辛酸，有痛苦，有欢喜，有疼爱……直觉告诉兰妮，父亲今天是清醒的。兰妮对着父亲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灿烂的微笑，“爸，你啥时醒的？咋不招呼我一声？”
　　兰妮父亲的眼里渐渐有了泪光：“这几天你太累了，我想让你多睡会。”
　　兰妮坐了起来，拍拍父亲的手背：“我不累，我只是看着你辛苦，干着急，却替不了你。”
　　兰妮的父亲翕动了两下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兰妮忙问：“爸，你现在感觉如何？还疼么？用不用现在打止疼针？”
　　兰妮的父亲轻轻晃了一下头，“不用，我还挨得住。”
　　“你千万别忍着，挺不住了就告诉我。”兰妮说着想下地，去给父亲倒水擦脸。
　　“没忍着，你不知道，当疼痛成为了一种习惯时，人就会渐渐适应这种痛苦，反而觉不出多痛了。”父亲的话震撼了女儿心。这句话让兰妮多年以后，身处逆境时，学会了担当、适应和忍耐。
　　兰妮给父亲擦完手和脸，父亲说他觉得饿了。这让兰妮高兴起来，她问父亲想吃什么，父亲说想喝苞米面粥，兰妮忙不迭的告诉已经生火做饭的母亲。
　　兰妮的父亲主动要求坐到沙发上去，他说他躺累了，想坐着待会儿。兰妮和母亲架着父亲的胳膊半搀
　　半抱把父亲挪到沙发上。
　　当小林护士进来的时候，兰妮的父亲已经喝下了小半碗苞米面粥，这次父亲居然没有把粥喷出来，也没有喊痛。他甚至还跟小林护士说了句客套话：“小林啊，天天折腾你来回跑，真是过意不去啊！”
　　小林护士乐了：“老爷子，要是你的病好了，我就是一天多跑几趟也高兴啊。”
　　今天扎针的时候，兰妮的父亲也分外配合，当小林护士连扎了两次都没扎进干瘪的血管时，他还安慰小林说：“别急，慢慢来，我都不知道疼，你还担心什么？”
　　小林护士临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然后拽着兰妮走到外屋，悄声说：“你要做好准备，我觉得老爷子今天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送走了小林护士，父亲让兰妮坐到他跟前来，他说：“假如我不在了，这个房子就卖了吧。钱让你妈自己拿着，以备不时之需。”他又指着窗台上的花花草草说：“这些花就让你姐姐和你妹妹拿回去吧，你离着远也不好带，你要是喜欢，就把那盆刚移栽的虎皮兰拿回去，留个念想吧。”
　　“爸，你不会有事的。”兰妮一边安慰着父亲，心里一面难过地琢磨，难道父亲有什么不祥的预感了么？
　　“别难过！”父亲安慰兰妮，“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每个人都逃脱不掉的自然法则。我走了，对我是一种解脱，不用再承受疾病的煎熬了。我的离去，某种意义上，对你们来说也是一种释放，你们不用再耗费时间和精力，做没有意义的付出了。”
　　“爸！”兰妮哽咽了，她不想让父亲再说下去，她转移了话题：“爸，你看那盆九月菊打花苞了。”
　　兰妮的父亲把目光转向窗前的九月菊，果然在枝桠上一夜间冒出一粒粒淡黄色的黄豆粒大小的花骨朵。他的表情有点哀伤，他喃喃地说：“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看到它开花了。”
　　中午，兰妮的三姐和姐夫下了班就来了，一起把兰妮的父亲扶到炕上躺下，兰妮的父亲还劝兰妮的姐姐和姐夫，不要总往这跑，别因为他耽误了工作。兰妮的姐姐和姐夫等老爷子睡下了，就把兰妮叫到外屋吃午饭，在饭桌上嘱咐她说，如果下午发现父亲不对劲，马上给他俩打电话，他们好安排车来。兰妮应着，她知道也许三姐和三姐夫看出了今天的不寻常，难道父亲真的是回光返照么？
　　兰妮的父亲许是因为上午话说得多了点，下午一点半后，开始进入了昏睡状态。刚开始的时候悄无声息，后来渐渐有了梦呓，等到下午五点以后，他梦呓的次数有所增加。
　　几个姐姐和妹妹从晚上进门到离开，兰妮的父亲始终处在昏睡状态中。十点之后，兰妮父亲的梦呓突然停止了，他静静地躺在那里，只听得到粗重的呼吸。一直到夜里十二点，他都没睁开眼睛，也没有翻一下身，更没有发出半句呻吟。这让兰妮的心莫名地纠紧了。她不时摸摸父亲的手腕，她感觉到他的脉搏依然在，只不过他的脉搏有时缓，有时急，有时沉，有时悄无声息。这种紊乱让兰妮感到从没有过的心慌。她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无奈地看着父亲游离在生死边缘，她帮不上父亲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守候和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