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兰妮父亲这一觉睡得很长，当小林护士给他扎针的时候，他都没有醒来。当针头刺破他血管的一刹那，他的手只是微微动了一下，连眼睛都没睁。兰妮心里动了一下，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因为她的父亲这段时日以来，还从没有在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还睡得这么沉。
　　当一组吊瓶见了底，兰妮的父亲平躺着依然闭着眼，没有醒来的意思。兰妮着了慌，她推了推父亲的身体，然后在父亲的耳边喊道：“爸，你还解手不？”兰妮的父亲好像听到了，他伸出手，习惯性的说了句：“壶！”兰妮弯腰拿起地上的尿壶，想递给父亲，却发现父亲虽然吐了一个字，眼睛却依然没有睁开，而且伸出的右手今天有点哆哆嗦嗦的。兰妮把尿壶递到父亲手里，他拿着尿壶的手，有点不稳。兰妮没有多想，她只想尽孝，她掀开被子，牵着父亲的手，把尿壶固定在父亲的私处。此时的兰妮内心很平静，就像一个母亲在伺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的自然。兰妮父亲鼓胀的小腹瘪了下去，兰妮给父亲盖好被子，端着尿壶想去倒了，却突然发现在父亲的眼角，一颗泪珠正慢慢滚了下来，她听见父亲颤颤地说：“人老了，没脸了。”
　　兰妮哭了，她知道这个一生刚强，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父亲，是多么难以接受在暮年不得不接受女儿照顾的现实。如果自己是儿子或许父亲会认为为他接尿是件平常的事，正因为自己是女儿，才让父亲觉得这是件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的难堪事吧？兰妮俯下身子，贴近父亲的耳朵轻声说：“爸，你并没因为我出生时是个女孩就不抚养我了，那么，我也不会因为我是个女孩，就不去回报我的父亲。爸，我是你的孩子，伺候你是天经地义的。”
　　从下午到晚上，兰妮的父亲一直都在昏睡中。停了一天一夜的梦呓又开始出现在父亲身上，他叽叽咕咕的说些兰妮听不懂的语言，做着兰妮不解的怪异行为。他把他自己完全交给了黑暗，不肯睁开眼睛再看一下曾属于他的世界。兰妮是痛苦的，她觉得她已经走不进父亲的那个虚幻的世界，即使自己的祷告，也不能将父亲拉回到这个世界中来了。这种感觉动摇了她拯救父亲的决心，甚至动摇了她对上帝、对耶稣基督充满敬畏的虔诚之心。兰妮有些无助和迷茫，她在问自己，既然祈祷已经无法挽留父亲的生命，那么祷告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么？兰妮用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圣经封面上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她在回忆当初无神论的自己为什么能被基督教蛊惑了呢？大概是她亲眼见证了六十二岁的李奶奶得了肺癌后，因为信奉基督而重获新生吧？李奶奶不但没像医生预言的那样活不过一年，而且越来越健康，一直活到八十岁，她身上爆发出的那种旺盛的生命力，常叫兰妮惊叹。李奶奶的爱心和身上永远取之不完的精神力量，最终征服了兰妮，让开始只肯为她读经的兰妮最终也选择了相信爱和永生。当然，兰妮所理解的永生，不是指肉体不会消亡，而是她相信人死后灵魂能离开肉体单独存在，对于灵魂只有21克重的传闻，兰妮无处去考证，她只相信好人的灵魂会升入天堂。想到这，兰妮为自己的动摇有点羞愧，也许自己无法把一生只相信良心不想信鬼神的父亲带到神的面前，但只要能把父亲的灵魂送往天堂，自己此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她想，人早晚要死的，死是生的归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向死而生，只是我们每个人因为选择的不同，走的路也就不同而已。
　　兰妮的内心变得安定了，当初父亲被病痛折磨，自己不也恳求过老院长答应父亲的请求，给父亲来一针安乐死么？那么父亲的肉体能减少痛苦，不也是自己所希望的么？也许自己不该阻挡父亲走向自己的归宿，她所应该做的，只是让父亲的灵魂能找到更好的安歇之处。民间有句俗话，“活着不孝，死后瞎胡闹。”那么趁父亲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就好好尽尽自己的孝道，陪父亲走过最后的日子吧。兰妮疼爱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的额头因为痛苦的煎熬，沁出点点虚汗。兰妮下了地，先用棉花球给父亲干裂的嘴唇洇些水，然后又打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来，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她一点点掀开父亲的被子，从上到下，轻柔地给父亲擦拭身子，她生怕因为自己的手劲大了，弄疼了父亲。父亲的内心大概也被病痛折磨的火烧火燎的吧，当那些温凉滑过他的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松懈的皮肤上留下淡淡的湿痕的时候，他停止了胡言乱语，停止了在空中乱抓的手，似乎在静静的享受这短暂的惬意。
　　夜深了，挂钟敲过十二下，兰妮头一回关了灯，握着父亲的一只手，跪在那里，静静地祈祷。窗外有淡淡的月光涌了进来，淡蓝色的天空里挂着一轮浅月。今天是农历十三，不知道父亲能否挨到十五的明月夜了，兰妮叹息着，她似乎看到月色中走来了刚正不阿、正直无私的父亲，他正在为待遇不公的职工讨要说法，他在为原则问题和上级领导吵架，他因为把就业名额送给了别人的子女而徘徊在家门口，他因为把自己的劳模奖金接济给别人，只能在餐桌上无怨无悔的啃咸菜疙瘩，他因为把不相识的“路倒”抬回家里，不得不忍受母亲的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