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兰妮的父亲在昨天夜里折腾了两次，因此当小林护士给他输液的时候，他才疲倦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的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兰妮今天没有挪动父亲，她想让父亲多休息一会。昨晚父亲的梦呓实在太多了，没有点胆量的人是不敢在屋内呆的，即使兰妮胆子再大，也是整夜的开着灯。兰妮这两晚都是困极了之后才在不知不觉中朦胧睡去。和衣而卧的滋味并不好受， 可是她不敢脱了衣服好好睡一觉，她怕在她睡着的时候父亲悄悄离开这个世界。她甚至有点天真地相信，只要她不睡，只要她在祷告，天使就会守候在她的身边，一些黑暗中看不见的物质就不敢靠近她的父亲。
兰妮的父亲上午还是比较清醒的，但是他今天似乎没有昨天的力气和心情与兰妮说话了，他半闭着眼睛，不时地呻吟两声，兰妮试图让父亲开口说点什么，她问父亲昨夜里梦到谁了，可是父亲似乎不愿意回答她，或许他根本就忘记了梦中的情节？还是怕泄露天机，不想让兰妮知道？任凭兰妮怎么问，她的父亲就是呻吟着不语。兰妮沉默了。她多想趁着父亲清醒的时候，揭开生死之谜，想听到父亲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就是生死轮回，和所谓的天堂人间真的存在么？虽然她是那么虔诚的相信，这一切都存在，就像她相信上帝真的创造了生命和世界一样，但是她更希望从父亲的嘴里证实，那么她即使不能让上帝挽救父亲的生命，那么最起码可以将父亲的灵魂送入天堂。
其实人的生命在白天和黑夜是不同的，这阵子因为陪伴生病的父亲，兰妮早已总结出了规律。人的阳气在每天太阳升起时最足，这种旺盛的阳气，一直持续到正午，正午之后慢慢减弱，到太阳落山，夜晚来临时，阳气变弱。兰妮的父亲就是每天在下午三点之后，开始疼痛加重的，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就渐渐进入昏睡懵懂状态，至半夜子时这段时间是兰妮父亲最难熬最痛苦的阶段，疼痛、呻吟、呓语、梦幻，熬过清晨三四点钟，这种混乱才渐渐趋向平稳，这也是兰妮父亲真正进入平稳睡眠的时刻，可惜这种平稳对兰妮的父亲来说是太短暂了。
兰妮握着父亲的手，感觉到父亲的心跳海依然还算平稳有力，这让她稍微觉得安慰些。她把晾凉的白开水一点一点用棉球洇到父亲的嘴里，她看到父亲像个孩子似的，下意识地有些贪婪地允吸着这一点点的清凉，那种干渴的痛苦让兰妮的心，疼得颤了又颤。
这一天，兰妮的父亲没有吃任何一点流质的东西，哪怕是一口米汤。现在兰妮最担心的是夜里，父亲那种无休止的呻吟和梦话，和那只舞动在空中的手让兰妮觉得苦恼。这让兰妮不得不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只要父亲再胡言乱语，她就接话。她听上岁数大的老年人说过，只要有人在睡梦中说过，只要你接茬，他就会顺着你的话接着往下说，而做梦的人是丝毫不会察觉和分辨的。因此当兰妮的父亲在夜里再次喊兰妮死去的奶奶、叔叔和姑姑的名字时，父亲喊一句，兰妮就趴在父亲的耳边轻声答应一句，兰妮还悄悄地问父亲：“他们都带什么来了？”她的父亲父亲闭着眼，喃喃道：“红烧肉，刚出锅的馒头，还有酒。”兰妮接着问：“你不是不喝酒么？”兰妮的父亲答道：“不喝不行，他们说喝了酒后要领我去个好地方。”兰妮又问：“哪呀？”兰妮父亲答道：“不知道，她们说，是个很远的地方。”兰妮忽然有点毛骨悚然，她看见父亲又啪嗒着嘴，两只手在空中抓来抓去。过了一会儿，兰妮的父亲捏着自己的衣裳边捋来捋去，兰妮问他在做什么，他闭着眼答道：“他们给我往衣服里塞钱呢。”兰妮生气地拽住父亲的手，使劲用手弹了一下父亲的衣裳角，怒斥道：“滚出去！你们太自私了！亏你们还是他的亲人，不保佑他好好活着，居然还想让他和你们一样！”兰妮骂完后，她的父亲居然安静了下来。兰妮摘下脖子上挂了十多年的十字架，攥在父亲的手心里 ，然后把那本随身带的三十二开的圣经端端正正的放在父亲的枕畔。
兰妮本来是随便喝了一嗓子，没想到真的让父亲安静了下来，这忽然间让她有点恐惧 ：难道鬼魂是真的存在的么？那么圣经所记载的事都是真的了？以前自己信仰基督教，只是信仰爱可以成就一切，对于灵魂的存在和永生半信半疑，对于神和魔鬼的含义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可此时父亲的表现不由得兰妮不信这些看似荒唐的现象，这种现象也的确不仅仅是一句迷信和主观臆断就能说得清的 。
兰妮的父亲这一晚出奇的安静，下半夜三点之前一直在沉睡。 倒是兰妮一点睡意都没有，她想起了奶奶、叔叔和姑姑的死，这三个人，在兰妮没出生之前就都已经过世了。兰妮的父亲曾说过奶奶是窝囊死的。建国前，有一年黑龙江长大水，兰妮的父亲外出没在家，当时兰妮采金的父亲和在满洲里当伪满警察的叔叔都没有结婚成家，哥俩辛辛苦辛苦攒下了上千块现大洋和一些首饰，装在一个小木匣子里，一直由奶奶保管，小脚的奶奶因为听邻居说江水要上岸了，就着了慌，一着急领着兰妮大爷家的小孙女门都没锁，什么也没顾得拿，就跟着几个邻居上山逃命去了，结果洪水没来，兰妮父亲和二叔攒下的金银珠宝却不见了踪影。为此奶奶自责：“你说我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啥呀！怎么就没长长脑子，没看好那一匣子珠宝啊！”为此，奶奶抑郁成疾，不久就离世了。后来文化大革命时，当过伪满警察的叔叔因为忍受不了造反派的批斗，在牛棚上吊自杀了，等兰妮父亲听到消息时，叔叔已经被劳改农场的人草草下葬了。再后来，一辈子要求进步，思想积极向上的父亲因为受到叔叔的牵连，一直不能入党，因此父亲开发边疆时任过队长，当过连长，可就是进不了党委班子，一直不得志。至于兰妮唯一的姑姑巧云，十八岁就死了。据兰妮的父亲讲她的姑姑巧云自小就长得漂亮，心灵手巧，会一手好针线活，在当时的十里八乡没有人不夸的，因而上门提媒的人也多。可是过去婚姻父母包办，兰妮的奶奶一时糊涂，把巧云许给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可是巧云喜欢上了同村的一个穷人家的后生，为此娘俩拌了嘴，巧云一时想不开在夜里投河自尽了。奶奶因为后悔伤心，才选择离开了河北的老家，被父亲接到了关外。兰妮想也许这些亲人都是非正常死亡的，才会让父亲格外的想念么？父亲病重时所表现的这一切，究竟是一个危重病人的幻觉，还是那些死去的魂灵真的在肉体之外的另一个空间，以一种虚无缥缈的形式而存在呢？唯心论和辩证唯物主义的一次交战，让兰妮的头疼。
不管怎么说，兰妮的父亲睡得安稳，这比什么都重要。兰妮宁可相信唯心论打败了现实主义。她望着父亲枕头旁的圣经和父亲手里微微露出的一截项链，她向上弯起了嘴角。是的，她在微笑，她跪了下来，在父亲身侧，又开始了她的祷告，她闭上眼的一刹那，又仿佛看见了昨夜里祷告时看见的那场大雪，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自己的幻觉……
四
这是第四天的上午了，兰妮的父亲输上液后，就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当他睁开眼时，他的头脑是清醒的，可是一闭上眼后，就仿佛云游去了。这让兰妮昨夜里刚生出的喜悦，又黯淡了下去。昨夜父亲的安静并没有因为早上太阳的升起而得到延续，相反，兰妮父亲每天上午输液时保持的清醒，今天变成了时断时续。虽然今天兰妮和小林护士仍然架着父亲半靠在沙发上，但是兰妮父亲很明显的有些坐不住了，用不了几分钟就要求兰妮帮他换一下姿势，不得已，在小林护士走了之后，兰妮和母亲又把父亲挪到了炕上。兰妮父亲头一挨枕头，没用多久，就昏昏睡去了。不知是因为吊瓶里注入了安定止痛的成分，还是兰妮父亲自从癌症晚期以来所遭受的折磨太多了，终于让这个身心都不堪重负的老人，频频进入混沌麻木的状态。他每隔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因为疼痛醒来一次，除了催促兰妮给打他杜冷丁之外，他基本上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