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擂台】腹语术 1、
他对着镜子的时候，镜中人的黑眼圈愈发明显。谁说的，一只眼盯着过去，一只眼盯着未来，眼睛就会变成斗鸡眼的。他之前刚刚把书桌上那些乱七八杂的笔记本扔在地板上，现在又想去捡起来。熬了一个通宵，他一点也不疲倦，只是有些迷惑不解地站在那里，不明白一夜的时光怎么就没有了。他扪心自问，你不知道么？真的不知道么？事态明显地走了形，已不再能够由他控制，开始变得意味深长起来。电脑在书桌上还亮着空白的文档窗口。一整夜一个字也没落下，像是一个乌云压城的日子，却终究没有落下一滴雨来。他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想着该去沐浴更衣，好好吃顿早餐了。接着，他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铃声响了几下，电话就接通了。
“我还是下午和你说吧。也没有什么事。”他又挂了电话。
“我为什么要打电话呢。”他自言自语道。“我是越来越缺乏想象力了，今天不知怎么了，尽做蠢事？”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微微有些生气。突然一转身，向前走几步，先瞟了一眼窗外，然后走进书房，弯身从地板上一本本捡起那些规格不一的笔记本，里面是他平时搜集的素材。昨夜他翻了一夜，前天也翻了一个下午，文字潦草，像远古蒙尘的象形文，把纸页都染得像枯黄的树叶一样。
本来可以什么也不用写的，但编辑催稿催得厉害，自己也无所事事，这是促使他恢复年轻时通宵写作习惯的原因。他现在已经变得以阅读为乐趣。书里什么都有，但还是不能囊括社会的光怪陆离。他已经足不出户一年多了，很难想象这个城市又变成了什么样子。但人性不会变，他越发坚信这一点，人本身的好与坏几百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直到此刻。每次想到这点，他就想躺下，闭上眼睛，但现在忍住了。沐浴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又黑又亮，反而映衬出大脑的空白。做早餐的时候，甚至有一刻，他还吹起了口哨，一首变形的乡村民谣。
他又打了一个电话，对另一个人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太舒服，让对方过来取那套《金瓶梅》好了。他接着说，他只看了一半，现在就已经看不下去了。当然，他希望等有精力的时候，再向对方借来一阅，那是再好不过的。好作品不仅应该通读，还应该细读。
“你为什么不留着慢慢看？我不着急收回的。”
“就是不想留着了。留着又不想看，看了又想得太多，实在是没办法。”
对方顿了一会儿，把话题转到另一个老同学身上，说是那人上个月死了，脑溢血，病情来得很快，死的也快。在对方很急切的叙述中，他仿佛瞥见那个可怜的人此刻就躺在医院病床的白床单下，一脸平静，仿佛已知万事皆空一般。他把话机换到另一只耳朵上，对对方说：
“他也算是有福了！病得少，死得快，这算是一种福气。你要记得来取书啊，最近我老爱忘事。”
“可惜他家里不这么想。”对方说。“谁都这么想得开，痛苦就不多了，也没有恐惧了，死亡就成了一趟高高兴兴的回家。”
“你要记得来取书啊，要是不及时来，我还得给你打电话。最近我老爱忘事，偶尔一件事，又记得特别牢。”
他放心地挂了电话，长舒了一口气。他从书架上找出那套《金瓶梅》，他确实是看不下去了，早知道这本书这么好，他就应该在二十三、或二十四岁之间就看。虽说有人说这本书淫秽，但那只是某些卫道士试图掩盖真相的一种说辞，书里反映的社会现实、人物人性和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他要是看得早，四十以来就不必内心充满那么多的愤怒了。窗外照进来白光斜斜直射在地板上，安静得像梦境，这当然不是有意识地去想，只是以微观象征性的方式显现着。
他是个作家，没多大名气的那种，生活开销主要还是靠病退时办理的养老金。因为日子空白，他很努力地写过一段日子，后来又懒散起来。
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他想起该去睡一会儿。才进入卧室，仿佛就听见网络聊天工具发出一声鸣叫。他一头栽倒在床垫上。
2
“跟着流行的路子走，是很轻浮的，如果我也这样，那就真的完了。”
事实上，他一直清醒地躺在床上，直到暮色降临，直到天黑下来。他起床，坐在电脑前，面对着空白的文档窗口，十分认真地想着。文档窗口像一片未开垦土地，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无尽地延伸。手搭在键盘上，几次想敲下去，都被意念严厉地挡了回去。你的人物摆脱不了世俗的宿命，他对自己说，人物总在不恰当的时间做出人们可以预料的事情来。他转头看看屋内暗黄的灯光，又看看黝黑的窗外，想象中的那个人正一步步沿街走来。
年轻的时候写东西很容易，一支笔，一个笔记本就可以了。像做一个娱乐性很强的游戏，常有出人预料的惊喜在某个思维转角处冒出来。写作的时候，没有饥饿感，他曾经总结道：饥饿造就了灵感，但那都是往事了。后来，他酗酒过一段日子，以为那是另一种造就灵感的方式，但瘫软如泥的日子，他什么也不记得，手颤抖得厉害。
当眼睛又转到文档窗口时，依旧一片空白，他后仰身子，说：
“算了，不写了。”
他查了查网上聊天工具，就是那么几个常客在闲聊。他看着记录，忽然轻声读道：
“射手座，今日运势：最好不要插手别人家的事。因为亲切地为对方着想却可能被泼一头冷水。看来还是自扫门前雪是最安稳的了。而且周围似乎隐藏着一些陷阱。”他喝了一杯水，准备上床，又对着镜子说：“生命一分不值。”
很多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在和自己自言自语。看着日渐苍白的脸和郁郁寡欢的神情，他说，你现在总算过上了宁静的日子，不过要享受宁静，那就得先学会孤独。学会该说的话，就说给自己听，不该说的话，就咽进肚子里去。我真不知道来到这个世上要干什么？要是早知道，就不来了。现在明白这些道理，总算不太晚，比那些苍蝇般乱转的人强多了。
一边想着，一边慢慢进入迷糊状态。他似乎感觉有个人影站在床边，散发着一股遥远而熟稔的香味。以前的妻子。他怀疑她回来了，就在身边。又等了一会儿，又看不见人影了，又疑心自己已经在梦里了。
从很远的回忆里冒起些思绪。在梦镜里走到尽头，重返花园时代还是快乐的。房间里有精致的家具，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那里，只是看不见人。我需要空间，他想，但怎么会没有人呢，一定有人在那里走动，只是在我的屋外罢了。他回忆起那时候自己的写作状况，需要一个极为安静的空间，不许人打扰，不许人发出声响。听见一点响动，他就大发脾气，把稿子撕得满地都是，脸拉长了，整日都郁郁寡欢。她说，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啊？我看可以啊，这样挺好。她说，我的日子只剩下薄薄一张日历了。他说，有一种不招人、不惹人的日子，它的名字就叫日历，怀真抱素，多好。她说，那我要离开了。他说，好吧，不送。
梦境戛然而止，他很快清醒过来。他对着天花板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寂寞，可我就是不能为你提供热闹。”
于是，他从自己的枕头下面拿出一本书，在昏黄的灯光下读起来。书里描述了一个叫子虚镇的地方，地址清晰而又迷离，上面的人物仿佛有着不同的身份。故事都不长，重重叠叠的叙述耐人寻味，事件暗中环环相扣。他合上书，不愿深想，因为想象力的缺失，看下去，自己又会陷入混沌之中。他拉升了一下身子，翻过身，被子滑向地板，像一片枯叶。
睡了一会儿，他忽然抬起头。他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虚空中传来。这以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天空静极了，月亮升到半空。记不清有多少次听到过那种叹息的声音了，他特意看了看窗户外面，在他的印象中，仿佛总有一棵树站在田野里。同时，他一直感觉自己就是那棵树，孤独地对着月光，有时还会燃烧，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审核编辑：欧阳梦儿 精华：欧阳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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