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她对他说,她想回去,最近很忙。一开始他没有听懂,只以为她要回图书馆去工作,后来才明白是要回自己的家里去。他说,能不能先找家饭馆吃了饭再回去?再说,他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随便问了问老张和她的关系。而她却说,家里有两个老人要照顾,吃饭时间不能没有人。说着,她站起身来。
她执意要走,看来是留不住了。于是,他陪着她绕过半个人工湖才走到大街上,打了车。替她预付了车费,她既没说不要,也没有表示感谢。忽然想起那个问题她还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你和老张怎么认识的。她朝他笑了一下,说:
“他是我哥,以前你来过我家,可你把我忘了。”
他一声叹息,目送着出租车驰进车流,渐渐远去,先是变成一个橙色的小点,最后完全看不见了。
“如果有机会,”他对自己说,我应该说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他们兄妹都是好人,我怎么就会把她给忘了呢,先问问老张就好了。”
最后的夕阳斜斜挂下来,街面上处弥漫着烟尘。他钻进街边的一个小铺面,点了一客套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隔一段日子,不吃点地沟油做的饭菜,胃都不舒服了。“没听见我叫你吗?”一个客人吼道。
“我就怕你,”伙计说,“你来了,我耳朵就聋了。”
小吃店都是这样,来的人也都是邻居街坊,说起话来大声大气,又不乏亲昵。喊话人的手里马上被塞进一瓶啤酒。转眼之间,伙计将他面前的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用抹布抹干净了,然后很麻利地从后间端出一碟、一盘、一汤来。客人说:
“别太得意了,小心我告诉你们老板,说你偷懒成性。”
6
那次见面以后,他的睡眠平静起来。直到有一天,老张走进来。他阴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一进来就不停地咳嗽,咳嗽耽误了他说话。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你知道见面的情况了吧?”
“怎么不知道?知道了。”
老张在桌边坐下来,点上一支烟,然后示意他去泡茶,表示有很多还要说。他去烧水,觉得老张的沮丧是冲他来的。
“你怎么是个这样的人?”老张说。
“我就是爱忘事。”他说。
“谢谢你还记得我。”老张说。“我真的是认为你们可以走到一起。”
他给老张倒茶,茶杯递过去,老张没接。
“她回去说什么了?没事吧?”他对老张说。
“刚回去没事,也没说什么,接着就病了。”
老张的话使他变得坐立不安起来。两人呆坐了一会儿。不久以后,他跟着老张出了门,他们沿着街道往前走,走到一个小超市前,他走进去,买了些营养品和水果出来,老张站在玻璃门外奇怪的看着他。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老张用手推开了他递过去的东西。老张古怪地一笑,做出转身要走的样子,“就像毛毛虫那样带着别离的微笑化作蝴蝶”,事后,他是这样认为的。
老张停下来,仰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
“以后这事就别提了。”
他在心里说:是的,之前我想让你转告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低着头,提着东西回到自己家,环顾客厅,空荡而又明亮了。他点了一炷香,慢慢地感觉自己的心静了下来。他喝着微温的茶,暗想到了中年,抬腿之际再也不想迈出门槛。也许这就是一种病,更何况索居,沉浸在隐晦难言的状态中。腰部仿佛被阴劲所伤,需要调息引导。他曾经遍阅典籍,收集了不少偏方,包括打坐,种花,养鸟,观鱼,还有红袖添香的说法。日复一日的静养,他独爱上落叶纷纷的季节,和草丛间疯长的虫鸣。当秋风作响时,他几度欲乘风归去。想到这里,他的神色有些疲倦而焦躁不安。
他抬了把椅子在镜子前坐下,对着镜子皱眉,微笑,扬眉,垂首,他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眼睛,看看有没有遁去的可能。他想最后只剩下一件事情了,那就是闭紧门窗。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一圈,轻手轻脚,连一点灰尘也没有惊动。他看见自己的身影从镜面上滑过,先是头,然后是身体,仿佛被光线割开。他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就是在自己家里,任何人都难保人身安全。”窗外一声清脆的响声,仿佛是一个花盆掉了下去。他探头看了看,什么都没看见。他四处张望着,也没有听见什么人发出的惊叫。
他坐回椅子上,默默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他认为,男女在尘世间都会结成伴侣,而又往往彼此伤害。现实有时纯粹就是愿望。做一个心平气和的人,不要轻易树敌,十有八九都是有道理的。可现实终归是现实,在他眼里显得尤为不真实。他喜欢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看看镜中人,读读古代的笔记体小说,靠在窗边看着外面胡思乱想,安静地站着,有时甚至什么也回忆不起来。有时候又很冲动,一句话要出口,也憋不住。有电话进来了。
“我已经忘了。”他说。
“你那天说下午和我说的事,怎么又会忘了?”
他告诉对方,他从那天以后,接连遇上几件事情,忙得头晕脑胀,所以忘记了。对方叹息一声,说以后再联系吧。他说,好吧。但挂了电话之后,他感觉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无形世界,完全独立的。他回到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下,对着镜中人微笑,然后又板起脸,清清喉咙,有话要说。他挥挥手,然后低沉着嗓子说,你好,你是我的副本。同样的,我也是你的副本,换句话说,我们都是平等的。
“你不会已经穿越了吧?”他试探性地问道。
镜中人没有说话。他看看镜中人的眼睛,又看看两人之间的距离,短短一条直线距离间只有他们两个。过了一会,他起身去倒了杯热茶回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渐渐平静了,他对自己说,一切如常。可一旦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没办法了。他微笑着对镜中人说:
“你呢,你没事吧?”
“没事。”镜中人说。镜中人告诉他,唯有光是他的一切。
“我想让你替我解答一些迷惑。”他对镜中人说。“当然,这还得看我够不够条件,要是够了,你就告诉我,不够,我再去思考。”
“你这么急于求成,不好好做自己的事情,老问一些你不理解的事情干什么?”镜中人对他说。
“我很笨,自己总是想不通。”他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喜欢在内心里争辩,这样不仅大胆,而且还耳根清净。”
“我看可以。”镜中人说。“我代表另一个世界欢迎你。不过,你要问什么?”
“我忘了。”
“那么下次再开始吧,这次就算了,我也累了,我们都休息吧。”
“你在哪里休息?”
“镜中,我已经走不出去了。”
他被吓了一跳,又有些不解地看着镜中人。“其实很久以来我就住在镜子中了。”镜中人对他说。他们彼此盯视着,他迷惑不解。然后,他听见镜中人对他说:
“那次他们搬不走镜子,就因为我住在里面,太重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
“真的吗?我不记得了,似乎是我对他们说留下这面镜子的吧。”
又过了一会儿,镜中人露出迷茫的笑容,对他说:
“那可能是我出去了。当时不知道是在出去的路上,还是在回来的路上。”
“昨天晚上,”他说着,低头朝茶杯看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我感到自己活得清贫、无助,还有点沮丧。今天又幸福了。”
“错过什么了?”
“应该是吧。”
“你不喜欢招人眼目。我记得你本身还没开始就准备拒绝她的。”
“她人很好的,无论如何都没有偏袒我,迁就我的意思。我应该很抱歉对她的打扰,可我不敢去看她。我让老张替我表达问候,但老张拒绝了。我是不是一个很没意思的人、或者说,我的存在就是一种悲哀?”他看见镜中人手捧一个茶杯,坐在里面,对他说:
“我知道你不喜欢大道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