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开窗户,朝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道:
“来吧,大风们。”
3
客厅里靠墙边就有两把椅子,屋子中间是一面立镜,孤零零地伫立着。他告诉来人这是“星际之门”。没有其他家具,房间愈发显得空旷,可以在里面骑自行车、跑跳、打拳。他把茶杯就放在临时搬出来的一个空纸箱上面,然后坐下,尽可能找些话题让来人放松,看样子来人对眼前的一些,还是感到莫名其妙,想说什么也不知道,回答也是答非所问,家具都弄到哪里去了?难道被典当了?来人对他说,如果日子过得拮据,可以找他们这些老朋友啊,即使帮不上一辈子,江湖救急一次、两次还是行的。他微微一笑,摇头。
有一天他的前妻突然走进来,说要搬走一些东西。他告诉她,多找几个人,干脆把东西全都搬走好了,反正他也用不着。那些人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对着窗口喝茶。家具一件件被抬出去,他心里要比他想象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一星期后,他才想起他收藏的名酒和几柄异族刀具也不见了,反而只在客厅里孤零零地留下一面镜子,这是为什么?一个女人要刀和酒干什么?酒当人可以与人同饮,刀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对来人说:
“还是把书带走吧,你知道我有些过分敏感,就怕阅读这样自然呈现的书。当然,里面的好些事我都没经历过,也不可能经历过,可是我耳闻目睹过,曾经很愤怒,很愤怒。没法子的个性。”
他把书从书房里带出来,放在纸箱上,把先前说过的话对来人又说了一遍。
“或许你应该成个家?”来人看着他。
“是的。”他说。
“还是找个吧。”来人说。
“找个什么的?”
“找个安安静静的,很会过日子的那种女人。”来人说。“比如我邻居家有个女儿,今年年纪也不小了,在图书馆里做管理员,还做得一手好菜。她除了出门上班,上街买菜外,基本都呆在家里,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此外一身清爽,让人一看就仿佛闻到了水香。”
他对来人说,他暂时还是不想找女人。原因很简单,他一无大房子,二没汽车,三没存款,怕没有什么吸引力。这样只会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堪,对吧?至于图书管理员,他认为那真是个好职业,他自己都想做这个。他又说,“没有女人,不能赖我,我已经尽力而而为了。”
来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用手捧着茶杯慢慢地说:
“你的思维很怪,记得读书时我们争论进化论,你就说相信上帝造人,还是相信猴子变人哪一个更荒谬一些。我还记得你当时说,很久以前,有两群猴子呆在树上,其中的一群说要到地面上去,要去行走,流血流汗,种植放牧。于是它们就下来了,后来变成了人。另一群猴子在树枝上看得手舞足蹈,说有福不会享,真傻啊,后来这群猴子为了寻找更好的森林地带,四散漂流,但再也没有进化成人。你当时追问,哪一群猴子的存在感更真实?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达尔文的田野考察结果是十分惊人的,但部分结论仅仅属于推测,有的人把推测的结果当做一个神圣观点,放之四海皆准,那就不负责任了,尤其是放于人类社会中,尤显得居心叵测。
他都几乎忘了自己说过这些,而来人却还记得。他沉默着,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他想当然地认为对方也只是在默默喝茶,没有说话。这状况有些古怪,像一种游戏式的想法,围绕一个混乱的引力中心旋转。
过了两天,来人扛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气喘吁吁地沿着楼梯爬上四楼。来人推门进来的时候,夸张地哈哈一笑。来人把桌子靠窗前放下,又把两把椅子一头放了一把。看上去很好。等他泡好一壶茶出来,连同茶杯放在桌面上,也感觉很好。来人说,这些年,家里不停地添些新家具,这张桌子用不上了,上次来,看他缺张桌子,就送过来了。他很满意,说了谢谢,来人也很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来人对他说,别嫌弃桌子旧,能用先用着,以后可以换嘛。他笑着说,一样的,反正都是用,桌子就是一个实用物件,不讲究其他的。两人各在桌子一头坐下喝茶。他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也不抽烟了,只是专心致志地喝茶。来人点上一根烟,抽了一口,也不吭气,眼睛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他手里握着茶杯,来人叼着烟卷,面对面坐在桌子的两个尽头,像正在谈判一样,对峙着。
他觉得这样子有些尴尬,再下去只有不欢而散。他走到房间中央的落地镜面前,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他知道他不能看见自己,看见的只是镜中的自己。他想,如果镜中人突然转身,那就证明了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存在。他还看见来人在一旁注视着他,仿佛在他身上寻找,或辨认什么。
暮色开始降临,窗外的树丛尖只剩下一些轮廓,远方好像都融化了。来人在烟雾里说话,声音若断若续。
“你一直对着镜子,在看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习惯。”
“这是我的星际之门。”
“星际之门?你想去哪里?再说,你能去哪里?在另一个世界你有身份证,有户口本么?呵呵。见鬼去吧!”
接着,来人忍着笑站起身来和他道别。接下来,他听见来人拖沓着脚步下楼的声音,还有楼道间关门和走路的声音。
天空暗下来,但他还不想开灯,只是回忆着镜中自己无神的眼睛。正在往卧室走的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他看见是个熟悉的号码,就接了,对方对他说:
“你不是说要给我电话么?这么一直没拨。”
“也没有什么事情,你也早点休息吧。”他对对方说。
“我要去吃夜宵,你去不去?”
听完,他挂了电话。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楼下街灯在树影间一闪一闪的,有个女人在街道上徘徊不定。
他回到卧室,很快就睡着了。
4
他半夜里起床,在客厅里晃来晃去,然后用电茶壶煮方便面。他习惯这个时候焚香泡茶,坐在卫生间亮着的小灯下阅读。当读到“不可避免的个人混乱,也就是社会悲剧的写照”时,他如水草般抬起头来,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这句话是美国作家索尔•贝娄写的,他很迷恋的一个作家。索尔•贝娄的书他看一遍又一遍,在无数的暗夜里,他就这样悄然动身穿透一个又一个噩梦。有的夜晚,出于无聊,他长时间地观察着楼下的街道。有时有人经过,更多的时间里没人经过。他怀疑有几个被他忽略的夜晚,有人在监视他的屋子。
有一天,他打开门,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外,神色拘谨。不可否认,这是一个很干净的女人,这也许是他毫不意外把她让进屋里的原因。女人打量着客厅,然后走到桌子旁。挑了把椅子坐下,又指着桌子另一头,让他坐下,对他说:
“我见过的男人多了,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
“我怎么了?”
“要是换了别人说,我有一千个理由会认为是吹牛,但说这番话的是老张,老张显然不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是他让我来见见你。”
他看着女人,觉得她似乎还有话要对他说。正在这个时候,女人忽然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看了一眼,再朝着他笑了一下。他对女人说,这是一面魔镜,会令人着迷,叫星际之门。
“你比我想象的年轻,”女人对他说,“也许是星际之门的缘故。”
看见她走进厨房,他还是坐在桌子边一动不动。不久,电热壶的水响了。他停下漫游的思绪,看到她提着茶壶走出来。他一声不吭地接过茶杯,再抬头看看,他发现女人有一张月光般苍白的脸。他捧着茶杯,手掌心暖暖的,还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好。女人在对面也给自己茶杯里倒了一杯。“喝水吧。”她说。我看见那个杯子很干净,一种极透极薄的瓷,不像他所拥有的杯子,他猜测可能是她自己带来的杯子。
喝过茶,他看见女人还在盯着那面镜子。他走到镜子前,招手叫女人也过去。镜中人显得亲密而又疏离。他说,镜中显示的影像和实际的人体形象出现有一定的时间差,极为短暂,以毫秒为单位,所以他把它想象成一道星际之门,可以瞬间穿越到另一个平行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