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岁月的骆驼

作者:唐仪天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12-11   阅读:

  
  我的祖先拉着一链一链的骆驼,吃过包头的大米、绥远的面条、西口外的葡萄干,和西长安的羊肉泡馍……这些东西一部分长成了气力,一部分就变成了一群群饱满的精子,一代一代输送下来,变成了我的模样。这一切都归功于那些穿透岁月的骆驼。骆驼吃着苦咸的草,喝着污浊的水。它脱了毛让我们穿衣织被,扒了皮让我们拧绳锥鞋;它把肉剔下来让我们长身体度日月,把粪蛋屙下来让我们煨火盆做饭食。骆驼把什么也给我们了,我们给骆驼什么哩?我们用它的毛拧成绳束缚它,用它的皮拧成鞭抽打它,让它驮着重物翻山越岭以苟延人的残喘……好在骆驼不会太多的语言,它只知道一些特殊的指令性语言——为这些它耗去了一生的精力。它不会像驴那样,实在熬不住了就大声叫唤几声,泄一泄对人的愤怒和不满;也不会像牛那样混过一日算一日,反正天天有活干,骆驼只是偶尔“呦呦”一鸣,不知道它在说啥?望着它睫毛间晶晶放光的眸子,我只知道它驯顺好使唤,有一身的好力气。它伟岸却是弱者,我形单却是强者。
  一般情况下,弱者只能服服帖帖听任强者的奴役。
  我十几岁的时候,村东头来了一群膘肥峰挺的骆驼。我站在那里端详着,这些山一样卧着站着的牲口硕大威武,相形之下我就非常的瘦小羸弱。面对它们我感到非常自卑——我这样的东西它一肚子能装五个。也许是我的脉管里流淌着驼户人家的血脉,一种驾驭骆驼的欲望令我不能自安。我在一只高大健硕的骆驼边转来转去,试探着与它接近。骆驼一边“呦呦”鸣叫,一边“噗噗”反刍,夹带着草沫的唾液四处乱飞。如是者三五次,我明白了骆驼原来就这点本事。心想:它要是有本事,凭它那一身力气,早咬断毛绳逃远了,哪里会站在这里让人欺负。我瞅准机会,迅速扑到树桩前,用力扯拉着缰绳,发出了“嘈——嘈——”的命令,骆驼无奈,只好顺从地卧了下来。我为征服这样一个身体比我大许多倍的巨物而激动不已。我把脚踩到它的脖子上,骑在了驼背上。
  失败纯粹来源于我的无知。这只骆驼没待我发出起立的命令,就耸起身,沿着弯弯溜溜的村道跑了起来。我拉紧了驼缰,而骆驼越发跑得快了起来,我抱着驼峰,因极度恐惧而沁出冷汗。我大声呼喊求救,又使骆驼受到惊吓,飞奔了起来把我摔在了路边的一个沙滩上。
  后来我看见一个人骑着另一匹高大的骆驼,飞快地向这边奔来。我想逃跑,可身体的许多部位都不听使唤,只好听任发落了。那人骑着骆驼到我跟前,一拉缰绳,嘴里咕噜了一声,骆驼就站下了。他像一只兀鹰,从驼背上飞了下来,抱起我问,痛不痛?我强忍着说不痛不痛。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声,那只摔我的骆驼从大老远向他跑来。他拉了驼缰疆,把我抱到他骑的骆驼上。我执意不骑;他说,“小伙子”别担心,你刚才骑的是一匹没有驯好的儿驼娃子。他边走边非常自豪地告诉我,这是阿拉善的骆驼,只有阿拉善人才配骑它们,你还嫩,世上许多事还不知道。他说,我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牲口也有脾性。它比人只差了一点——不会说话,好马比君子,听过没有?骆驼也一样。他自顾自的讲,我心里就想:骆驼这东西原来这么日鬼,还认生哩!
  梦里我常常为无法驾驭它的孤傲而自卑。它不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牲口吗?我从此记住了阿拉善这个骄傲的名字,也记住了阿拉善骆驼的威猛。
  后来,土地下放了。我们村的驼队站在学校的操场上,编了号记人抓阉。在村上工作的我爹拿着一支毛笔,在纸牌上写了号,然后让人挂到骆驼上。他忙碌了一天,回到家就说,明天我们也抓只骆驼养养。我知道他小时候也拉过骆驼,对这东西很有感情,但我还是极力反对。后来我就把阿拉善人的骄傲和阿拉善骆驼的操蛋,一并讲给了父亲。
  爹说阿拉善骆驼算个啥?看起来膘大肉肥,它走过西口外吗?走过包头绥原长安吗?没有这种经历的骆驼算个啥骆驼,还不如个毛驴子。我给你讲讲你太爷和他的白骆驼吧!
  我太爷十几岁就拉骆驼,所有骆驼能走的水陆码头都走到了。他是一个出了名的驼把式,不用别人搭手,可以在一个时辰里,把几十头骆驼驮的盐包都装好,换了别人光换绳扣器械就得半天。他身怀盖世武功,无论东路西路的强盗见了他都称兄道弟。他一生经历了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件,也经历了许多温情缠绵的烟花场面。他说这一切都是浮云流水、过眼烟云。他说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东西,辛辛苦苦挣来,高高兴兴送去。他曾给一个落难的妓女送过几十两白花花的银子,那妓女感恩不尽,扯着骆经说当牛作马都愿意。太爷说,走江湖的人生死无期,好自为之吧!
  太爷晚年,成天守着一只瘦得凿子也凿不出肉的白骆驼。他站在那只嚼不动草的骆驼身边,反复理着驼毛,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对骆驼讲。后来骆驼病倒了,他就干脆陪在骆驼身旁,一边抚摸着骆驼一边不住的呼叨:兄弟!你可不能走啊!你比我年轻几十岁,你怎么能先走呢?我的几个爷爷看到这种场面,说:爹您活糊涂了。你这么一把年纪了,不能为一个牲口受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去见村里的父老。太爷一听气急了,操起一根红柳棍,朝儿子们乱打,边打边骂:你们这些杂种,连牲口都不如,你知道它是谁?它才是你爹。不是它,我这条老命早扔到黄河里喂鳖去了。爷爷他们不至一次听过这个骆驼救主的故事,就哄孩子似的哄太爷:爹,我们知道。它是你的救命恩人,它是我们干老子。你睡屋里,我们伺候它好不好?老人不允。大家只好都陪睡在骆驼边,直到骆驼咽了气。
  这头白骆驼是太爷多年前从一个牧人手里买来的。他凭他的经历和眼光,断定这是一峰非常出色的坐骑。这峰骆驼没有辜负太爷的知遇之恩,它陪伴太爷出生入死,经历了许多艰难曲折的历程。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太爷带领他的驼队前进,突然脚下一陷,太爷掉在了冰窟中,别的人都在骆驼背上打盹,谁也不知道。太爷牢牢地扯住疆绳;奋力缘着缰绳往外爬。白骆驼用嘴咬紧鼻缰,硬是把太爷拉了出来。太爷出了冰窟,大声高呼:停下来,走错路了,我们走进了黄河!驼夫们从梦中惊醒,仔细一看,果真走进了黄河。当太爷披挂着一身冰凌,指挥驼队撤出危险地带,驼夫们才知道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事后驼夫们越想越怕,假如那夜太爷不下来探路,一切都会完蛋。这峰白骆驼救的不光是它的主人,它救了一个有五十多峰骆驼和八九个人组成的商队!
  白骆驼死后,太爷一连好多天打不起精神,饭量减少了许多,他常常呆坐在埋葬白骆驼的土丘前泣不成声。不到一月,太爷因悲伤过度,也溘然闭上了他的眼睛。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依然保存在我的心里,也保存在村庄人的记忆里。这些年沙漠严重干旱,骆驼也愈来愈少了。好多饭店餐厅,相继推出一些以骆驼肉为原料炮制的菜肴来招待顾客。我每每看到这样那样的字眼,一股莫名的悲凉就袭上心来。这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有一群穿透岁月的骆驼,振荡着苍凉怆然的驼峰,从浩瀚沙原中向我走来。它们昂着头,踏着沉重的步子,在夕阳的照耀辉映下——向我大步走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那峰果敢救主的白骆驼和曾经征服了我的阿拉善小儿驼。
  
  审核编辑:落叶半床   精华:落叶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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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遥远的岁月那头,沙漠那边,骆驼陪伴人类走过一程又一程,历经一代又一代。浩瀚的背景铺展开来,然后缩小到两段故事上。一个与己有关,一个与爷爷有关。阿拉善的小儿驼让“我”懂得征服的力量,而救了爷爷和商队的白骆驼更让人感动,骆驼和人之间深情若此,那样的苍凉和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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