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麦场上的故事

作者:唐仪天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12-11   阅读:

    
  打麦场是少年时代的我最喜欢去的地方。到了这个季节,收割了的麦捆,被几十辆驴车、牛车、骡子车,从四散的田野拉运到场上,打麦场上就堆起一垛垛金色的麦垛。麦垛以亢奋雄健的姿态直指天空,给人一种力和欲的向望。麦成熟的清香,就像一些温柔缱绻的细言碎语,亲切的袅动在麦场,袅动在村庄。到了这时候,队里唯一能写会算的老会计,就带上老花镜,来到饲养院的帐桌前,拿起一支长锋的毛笔,用极工整的字体在早已做好的木牌上写上:小孩玩火,大人有责。麦场重地,严禁放火等警示的字样。然后有专人分插在场的各个地段,紧张而有序的夏打工作就开始了。
  牵磙子
  那时节没有机器,打场的方式很原始,几亩地的场上摊了干得有了金属声的麦禾。中午早早吃过饭,就套起牲口,牵引着花岗岩凿成的六边形石磙一遍遍的碾压,我们把这营生叫牵磙子。
  牵磙子是学生的事。这活是大人们最不愿意干的事,打场的时间必须是太阳最爆的时候,焦黄日头里牵着牲口,打完一场麦不知道要走多少路。牲口又不懂人意,还得时时的举鞭叱打。在这样燥热的夏天,听着磙子发出的“叽哟叽哟”的叫声,瞌睡虫就没来由的窜来窜,这种熬不死煮不烂,不出大力的活,只好让学生们来干。
  学生特别乐意干这活,一来可以为家里增加一点工份,二来能吃上队里种下的玉瓜蛋。队长就屈指计算谁家的丫头娃子能服侍着牲口了,十几套牲口十几个娃,他得算好,不偏不倚谁的情绪也得照顾着。我们这些碎娃心里就非常急慌,像现在的娃们害怕高考落选一样。我们成天游动在场上,唯恐队长因看不见而疏漏,看见队长干活,就主动凑过去帮忙,希望得到队长的赞赏。有时候,一大堆娃围着队长叫喊:队长,今年牵磙子把我调上。队长心烦了就轰:去去去,叫你妈放窗台上晒干了再来。我们知道队长管着一队人的吃喝屙撒,心里烦,就不敢再缠。其实队长心里早有了谱,队长是一队的长官,他划不来和我们说。到中午敲了钟,他盘腿坐在场房中央的麦草上,面前扣一个斗,掏出本当着全体社员公布了牵磙人的名单,谁套骡子谁牵驴一目了然。点到的满面春风,没点到的垂头丧气,谁的心也定了。
  为了一个两个玉瓜蛋,我们尽心尽力的完成着一个小小“公社社员”的责任,我们按时上工,等待着每天的那一次令人心焦的犒劳,当队长在我们最心焦最口渴的时候,背来半口袋玉瓜时,我们就叫停了驴一涌而上围住队长,队长从口袋里摸出毛茸茸的玉瓜,按个儿分发过来。我们吃着甜脆水嫩的玉瓜,心里好感激队长,队长望着我们只是笑,什么也不言传。有些年辰,队里没有种下玉瓜蛋,队长就犯愁了,调谁谁也不动弹,不是拉肚子,就是踒了脚。队长气急了就骂:这些驴日鼠的,没有一点集体观念。麦子不打吃屁!大寨精神哪去啦?老狗不上抬笆。明后天买些瓜,没人牵磙子我牵。离了狗屎还不长辣辣酱(一种草)。我们就动心了,又去牵磙子,看见队长就催,队长就说:“别急别急,心里急养下娃娃一把皮,急啥哩。等西瓜熟好了给你们分西瓜吃。”想着黑籽红瓤的西瓜,我们就咽下唾液,耐心等待,队长一推再推,一直到场打完了,也没吃到队里的西瓜,私下里就骂队长是弄人鬼。队长听见了就咧咧嘴笑,老子不弄人,哪有你们这些人。
  扬场
  扬场是打麦场上最有技术的农活,早年,这个活一直有鸡蛋四爷承揽着,谁也没办法,因为谁的技术也无法超越他。
  扬场有两个重要的工序组成,一是出大渣。就是把起成堆的麦粒和麦芠分离开来。第二道工序就是扬净籽,也叫戗粮,这是细活儿,队里只有几个人能胜任,鸡蛋四爷是干这营生的把式。大人们常常对我们说,你看人家四爷扬场,木锨上带着风哩。扬下的麦堆圆圆鼓鼓的像个鸡蛋头,不服白不服。那年搞三夏生产技术大比武,十乡八村的人没有不服四爷那几木锨的。
  我当时就觉着特别的新鲜,扬场时,总是站到那里去端详,试图偷来一些秘密。四爷确实不凡,他扬场的姿式简直就是一套排练得特别优美娴熟的舞蹈,木锨的一起一落,步子的前进后退,都像是为表演而刻意操练出来的。他扬出的麦粒,划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的落到同一个地方,麦堆从小到大总是积成一个圆而凸的鸡蛋头。四爷无自豪的说,我不死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木锨夺过去。这是我几十年来练就的功夫,你们信不信。我就说:“四爷,我信。”
  有一年,我们打完了场去饲养院送牲口,就听见队长狠命的吹着哨,那哨音长而急,像穿过天空的钢丝。我们急急的来到场上就看见队长站在场房的榆树下,鼓着腮帮子吹哨。队长见我来啦,就说快去快去,把东场西场上的人都喊来开会,有重要情况。我就边跑边扬起脖子喊:“开会喽!出事啦!”一会儿,全队的人都扔下工具集中到场房。我发现鸡蛋四爷在场房的旯旮里,耷拉着脑袋。
  队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把鸡蛋四爷偷麦的事抖了出来,并当着大家的面,提出了四爷为偷粮而特意制作的靴子一样怪模怪样的鞋。四爷冒着热汗,“咯噔、咯噔”地挖着黑脏的脚板,一句也不敢吱声。队长说: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必须上纲上线的分析。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是隐藏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广大人民群众都应该擦亮眼睛,时刻注意地富、反、坏、右的动向。队长讲完,好多群众都即兴发言,严厉批判了鸡蛋四爷损公利己的行为。鸡蛋四爷听着听着就吼吼地哭了起来,他一遍哭一遍狠命地锤打着自己的头脸,眼泪挂满了他布满沟壑的黑脸,他面向队里的老少社扑嗵一声跪下,声泪俱下说:各位父老乡亲,都怨我一窝八蛋养了一群尿泡卵蛋,八九个娃娃,我不能让他们吃饱,总不能让他们饿死。苍天在上,我确实是没有别的办法啊!说完他就连连叩着响头,声声不断的请求人们的原谅,后来,队里又开了几场会,让鸡蛋四爷作了深刻地自我检讨,这是大人们的会,我们没有参加。
  过几天大队的黑板报上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醒目的标题—-《揭开现象看本质》,下面的小标题是“一个贫下中农的蜕变”。自此之后,鸡蛋四爷再也没有拿过木锨,干一种毫无技术的活——拾大粪。
  看场
  乐大头人老实,心眼也好,队长就常常给他委以重任。乐大头三十出头,无父无母无老婆,但人很乐观,应了他的名字。嘴脸也长得很夸张,若遇现在终能当个著名笑星,他吹牛吹出了名,谁也不去计较,取乐呗。按辈份他是我的哥,我就常常喊他乐哥。
  场上扬了细粮,队长就偕同会计、出纳拿着刻了“唐记”的松木印板,在粮堆上横七竖八的沓上印记,然后嘱咐乐哥看好粮。这样的夜里,我们总是在麦场上玩耍,捉迷藏、叼狗娃、骑马杀鞑子……乐哥就骂,怕我们玩疯了把麦场上的印记除掉。我们就坐在乐哥的破被上听乐哥吹牛。我们问:乐哥你咋不娶老婆。乐哥说,我叫女人吓坏了。我们说咋吓坏了?他说他十八九岁上水库,力气特好,一个人拉架子车能爬上水库十几米高的坝墙,湖里坝里的姑娘都瞅上了他。一次夜里看戏回来,沙枣树后突然窜出两个香喷喷的姑娘,一人扯着一个袖子,想和他那个,他没了主意,最后他猛一挣,衣服的袖子被两个姑娘扯了去,他跑到房子上,四匹子汗直落,从此就吓坏了。说完他就大笑,我们也大笑。知道他是瞎编的,我们还是爱听。我们问乐哥,你干一天活累了能看好麦吗?乐哥说:毬!我睡觉可机灵了,蚂蚁走过我都知道是公是母。贼星飞那里我也一清二楚。乐哥说的挺玄,我们知道乐哥看场确实没有出过事。后来,有一个晚上乐哥睡在麦堆旁,却把麦丢了。队里的所有干部还有群众代表,都集中在麦堆边进行了周密细致的检查,有些人打踪,打踪的结果也很模糊,因为一天人都在这地方走来走去。但谁也肯定这事不是乐哥干的。丢了麦是件严肃的事儿,为了杀一做儆百扣了乐哥一百斤口粮。乐哥耷拉着头,什么也没说。我们没事时就凑到乐哥身边悄声问他,你不是说蚂蚁走过你也能听出公母,咋就把麦丢了?乐哥就骂:“滚你的。你知道你妈的脚板,老虎睡觉还打个盹哩!”我们以为乐哥扣了粮心里烦,就不再开他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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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一碗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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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有些故事仿佛就在昨天,它们适合心里安静的时候听,会听的风清月明。也适合烦闷的时候听,会听的心情渐渐好起来。那就是小时候的故事。麦子熟了的季节,便有了这打麦场上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性格复杂的队长,他要为全队着想,甚至在没有玉瓜做奖品的季节为了让孩子们干活,骗他们将来有西瓜吃,可就是这样的他在私生活上却喜欢打些年轻女子的主意。有能干的鸡蛋四爷,以为扬场是他这辈子都能干的活,因为谁都无法超越他,但终于因负担太重,为了饥饿的孩子们偷麦最终丢了这个工作。还有看场的乐大头,人老实心眼又好,最终虽然因为张菊菊挨了罚,但必竟把张菊菊娶进了家门。这些故事以前的每个麦子熟了的季节都在上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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