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铺,很多人都以为许巽只是一个听话的学徒,有些木讷寡言,其实,许巽已经能独立对付一些常见的病症,这种能力在很大的程度上主要来源于对患者本身情况的熟悉。许巽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他尤其留意那些善感于风吹草动的患者症状、以及牢记相应调整的方子。患者走进药铺以后,许子慎开始望闻问切。等方子开出来,许巽已经在配药。患者刚从凳子上站起来,就可以接过包扎好的药袋子,于是,他们都禁不住把感激的眼光投向许子慎。
那时候,许巽已经隐约地意识到每种病患都和自身的欲望有联系,究竟有多紧密,还一时理不出头绪。他有意识地翻阅医书典册。本草上说,草木虫石皆有学问,一张方子讲究的是君主臣辅,各种联系千丝万缕,或是顺应天地阴阳,而变化万千。许巽就专奔克制欲望的那一味去寻找。架上横竖排版的各类医书都仔细翻过,无论怎样理解,所有丸散膏丹的方子在针对欲望的克抑上都语焉不详,或最重要的那一味恰恰付诸阙如。许巽面对这情况,便只好叹气,觉得遗憾至极。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屡屡念头再起时,就仿佛百虫钻进了耳朵和鼻孔,使他心绪不安,通宵失眠。许巽既不想问人,却也没试想到,前代典籍既然闭口不提,难道不是正好明言世上本身就没有这样一道方子。
后来,他按自己的设想拼凑出一个方子,写出来,还没来得及去照方抓药,就让许子慎看到了。许子慎告诉他说,这方子可尝试,也可以不尝试,因为从药材的选用和配量已呈现出厚重的麻沸散气息,饮者势必因药恍惚,七晕八素,身软意灭,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饮服之药,皆飞入脑中,尤甚鬼神之魅,抑或叫人万念俱灭,或形如麻木,或贪嗜上瘾,索饮成癖。另外,世人确实因为身具七情六欲,导致阴阳失调、气血不周,而引发各种疾病,几乎无一脱免。前辈贤人将七情归纳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与此同时,中医的七情却指: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中医不把以生俱来的欲列入七情可治之内,很是令人值得深思。
许巽盯着湿漉漉的街道,神情沮丧,手足无措。只是他预料不到,有一天,临河街一位年老的匠人不知从何获悉了这一张方子,并执意要求煎服了一剂,满意之余,送了他一枚玉石雕刻的小蝉,作为回报。
3
在临河街,许巽更愿意花数小时的时间,去察看那些貌似缺乏趣味的细节。
他走进杂货店,柜台上的那只八哥跳来跳去,老板赵武怒气冲冲地瞪着街上的行人。他沿着货架的方向一路地看下去,默念着货品的名字:普洱茶、盐巴、廉价的硬糖果、香油、咸带鱼、酱油、陈醋、明信片、布面日记本、明星画片、纽扣和针线等,还有市面上已经销声匿迹的土霉素、黄色粉末状的DDT、草纸包装的老鼠药。里面的墙壁上挂着成串的辣椒,下面是各式口径的陶罐,边上是一扇挂着布帘的窄门,通向后面的院子。时光的精密性轻易地在杂货店里混淆成一团,似乎不值得一提。
许巽能够理解杂货店老板愤怒的眼神,当他发现自己的一生就这样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但只有继续煎熬下去。
过些日子,柜台上那只会说话的八哥死了。后来,据说有个怨气丛生的妇人故意把刚买的老鼠药泄露在地上,原因是当年杂货店的老板在她和八哥之间,率意选择了后者。赵武对此一言不发,只是不再卖老鼠药,也再没有养八哥。
这事情就过去了,市井中的恩怨,历来盘根错节又不动声色。
那些到隔壁租书店找书看的年轻人,都喜欢在杂货店里买新炒的瓜子和冰镇的汽水喝。杂货店的左边是租书店,右边是刻碑、打墓石和石器的石碑坊。
每天中午或黄昏,三三两两的孩子兜里揣着零花钱从街口向租书店跑来。除了找书看,他们还蹲在门口盯着旧杂志上的明星品头论足、唱流行歌曲、拌嘴以及悄悄传递情书。来这里的男孩子,爱看武侠和漫画,嘎声嘎气的正在变嗓门。女孩子细心安静,挑一本封面干净的言情小说,登记了书名就快步离去。第二天再折回来的时候,远远就垂着微红的脸,或是明显哭过的眼睛,进来把书轻轻地放回架上。
有时,男孩和女孩会站在门口为某本书里的人物而斗嘴,仿佛在练习如何进入未来那平凡而不引人注目的生活。
许巽在书架的顶处看到有诗人出版的诗集。簇新整齐地排在一起,一共五本,每一本的扉页上都有作者挥毫间不拘一格的签名。
诗集里隐藏着诗人难以抑制的狂烈心跳,许巽怀疑,有多少人既读过这些诗句又认识诗人本身。在节奏起伏、欲言又止的倾诉中,诗人在纸上重现了一条永恒的临河街,那个街上奔跑着的女孩,梳一条粗辫子,赶去眺望乘木排顺河而下的少年。那时候,他们在一起数落在河里的星辰,采摘过各种不同的野花。当时玩伴的相貌和举止都已模糊不清了,清脆的呼声也已遥不可及了。而顺街建盖的骑楼和木板门户则如同刚刚摄入镜头的照片一样,一直宁静而清晰如缕地挺立在眼前,婴儿的啼叫和小贩的吆喝至今还依稀隐现着。
他们相信未来,激情满怀地生活在临河街上,琐碎的细节不断重复着,填充出一种难以言明的、叫做幸福的信仰。同样的,读者一般都能从逼真的刻画上分享到这一点。
实际上,许巽认识诗人以后,就没有设想过他还会有过恋人。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接受那种嘶哑且略带嘲讽的说话方式,而现在,许巽突然理解了这种最真诚的声音。
诗集出版,大量堆在明夷巷书店的架子和地板上。那一年,诗人面对从遥远的青春身体里发出的这些声音感到一筹莫展,万念俱灰。昨日里原先还轻声细语安抚着他的恋人,今日已为他人之妇。在临河街铁匠铺内,炉火熊熊燃起,新制成的铁器泛着坚实的青光。离开诗人而新婚的妇人,手里抡动着铁锤,捶打着粗糙的铁坯,也捶打着日渐斑驳的生活,捶打着自己。敲打的轰鸣和聋哑的男人被滚滚的烟火气裹胁着,自成天地一角。
明夷巷的书店阴冷而孤清,又无限漫长难捱。只有一个人在懒洋洋地翻阅着架上的书籍。在他身后,诗人用一种带着阴影和犹豫的声音朗诵自己的作品:“你和我盘成依偎的两条鱼/春风网住我们是因为我们注定不能上岸……这个夜晚,我们热烈而自由/遇火就着”。抑扬顿挫,并伴有酒精气息弥漫的苦痛。
胡乱堆放的诗集后来被一本接一本地送人,扉页上还签了名。租书店的老板每次去找那些过期的杂志,都要从架上取下一本诗集,向诗人走去。诗人每次都认真地签上名,前后一共五次,但他对此毫无察觉。
风起,细尘从平滑如棱的书脊上悄然滑过,那些过去的声音时隐时现。
许巽从租书店里出来以后,西斜的的阳光正照在街面上。许巽把那只红线拴着的小蝉塞回衣领里。小蝉是刻碑的老石匠送给他的。阳光还是刺眼,他转过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正准备进入石碑坊。
从这里看石碑坊里面,除了一堆石料和工具,就只有一个少年在打石锁。也许是个新来的学徒,每凿几下,他就要起身用手拎一下石锁,好像怕凿过头了,轻了分量。许巽站了一下,想起上次石匠们说的话。平时大家都刻碑、打墓石,遇上有人家出殡的时候,他们还兼职帮丧家抬棺木。然后再接着说,某家要求打的墓拱规格小气,偏偏死去的人却是个胖子,不知道最后躺在里面会不会觉得憋屈,于是就有人在黑暗中嘎嘎地笑着,仿佛不怀好意,故意从阴暗里发出的那种笑声。许巽被吓了一跳。现在,他看看四周无人,便紧走几步,在篾器店门口停留了一下,最后决定去铁匠铺子,看看诗人是不是还照常坐在那里发呆。
过了街尾的临河寺以后,许巽就来到铁匠铺的前面了。门的旁边栽着一棵杨树,杨树下是一条用厚木板钉成的木凳。因为铁匠不在,炉火空空地烧着。许巽看见聋子用一把旧铁铲支在上面炒黄豆,几颗豆子炸响着崩落到地面上。诗人拎着酒瓶,背着斜阳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