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它们是背负着诅咒离开的。诅咒将让它们在哪里都不得长久,既没有目的地,也不能重返故乡。”女人说。
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深处,是两条幽深的河流,清亮,静水深流。许巽的心开始狂跳不已。梦境就在这一刻杳然遁去。他苍老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无法入睡,坐等着天亮。
好像没有什么不同,清晨出门,三三两两的行人都是不慌不忙的,忙着各自的事情。许巽在临河街来回走了几趟,都没获得什么消息。直到上午十点,民警小王才出现在街口,说铁匠的儿子确实参与昨夜的一场斗殴,并踢死人了。更要命的是,当时在临河街同时发生了两起斗殴事件,而这一起被踢死人的斗殴里,没有一个人与铁匠的儿子有关联,也就是说,铁匠的儿子不仅打错了架,还踢死错了人。这个消息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张大的嘴像条条喘息的鱼。临河街的搬迁已经在进行的过程中,部分房子也已在拆除,人来车往乱得一团糟。有人说看看现在这样子,看看人人都在干些什么。昨天夜里打架的人已经抓了一部分,跑了的那些人也正在抓捕之中。“拆迁时期,更要遵纪守法,胡来是没有好下场的。”民警小王提高声音,最后对大家总结道。
昨夜发生的事情虽然令人惶惶不安,但是这群人还有各人更需要操心的事情要忙碌。许巽不知道要把眼光转向什么地方。有少年蹲在街边,对着天空吹口哨、怪叫,把过路的女孩逗得咯咯直笑。开进来的卡车拉走了堆在门口的家具。废弃的院子很快长出野草,门户洞开,小孩们纷纷跑进空空的房间里撒尿,稍有动静,就弓着身四处逃散,像一群消瘦的老鼠。在街边,有人出低价盘下赵武杂货店的存货。对岸村庄的来人举着招牌,承办搬运,并提供拖拉机为运载工具。午后,在街道下端,已有房子开始在拆除,腾起阵阵烟尘。
临河街一派萧条,临河街一派忙乱。
街上的人都纷纷各找门路,寻求迁徙的办法。石匠租了一辆拖拉机,拉上徒弟和未刻完的碑,过了桥,到对岸的村庄去。老杜既不蒸馒头,也不收拾,这些天,他总是一个人在街头街尾到处转悠。篾器店一如昔日的平静,架上的竹器已经处理一空,但还没有搬动的迹象,只有大女婿爱理不理地坐在门口。自从小女儿离家出走以后,篾器店就和从前不一样了,仿佛光是等待,就把他们累极了。阿宝和小羊骑着摩托,整天在镇里转来转去,穿街过巷,寻找新的根据地。昨日,铁匠铺还炉火燃烧,响声震天,镰刀、锄头、菜刀一样接一样地锤打出来。今日许巽走到门前时,就看到冰冷的炉膛上方已经结起了一张蛛网。铁匠家肯定知道儿子闯下的祸事了,就是一下都没露面。许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这两年,临河街是一个最值得想象和期待的空间,每天充满新奇与陌生,充满未知的可能性,蝉鸣般激动着他的心,现在却即将消逝远去,就像旧河滩上空飘飞的蒲公英。究竟他从这一切中看到了什么?如果他不能理解这一切的话,它们又有什么用?
许巽在街上转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昨夜敲窗户的那个人。他们在凉粉摊前坐下,一人要了一碗凉粉,然后一边吃,一边说话。那孩子还是有些紧张,说话前总要东张西望,吞吞吐吐的。但许巽不着急,只要能知道详情,知道自己的朋友为什么犯事,他可以更耐心地等待。
那孩子说,当通知临河街拆迁在即以后,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就多起来了。他们专门走家串户,劝人搬迁,有的说话竟然很有些霸道,吓着了不少人家。后来,大家就生出些火气。街上的年轻人互相传话说,不能想逼我们搬走就搬走,谁说了也不算,要有商有量地才叫人心平气和。歌里都唱,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们彼此呼应,搬迁的事情要大家商量,要互相帮扶,如果是遇到那些说话难听和霸道的人,就要实实在在地回敬他们。这之后,就时不时地打了几架,街上的年轻人齐心,把对方也打伤了几个。有一天夜里,他和铁匠的儿子在河岸上玩,猛看见街那头有一群人朝他们冲来,手里还挥着棍棒,他们两个知情不妙,跳起来就往桥上跑,一直跑到旧河滩上,在那里躲了一夜。第二天,他俩才回来,找大家商量了一下,也没什么头绪。昨晚上,他们的人在河岸上被一伙人围殴,他跑出来,隔着窗户叫了铁匠的儿子,又去叫别的人。但他确实不知道当时不是一群人在打架,而是两群人。铁匠的儿子闻声跑到街上,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斗在一起,便冲了过去。有人听见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转身就迎面向他扑来,铁匠的儿子抬腿就是一脚,那人捂着下身摇摇晃晃,砰然扑跌在地。四周一下子静下来,接着打架的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立马一哄而散。当民警赶来的时候,看见铁匠的儿子还站在原地。
说完这番话之后,一阵风刮来,卷起好些尘土,那孩子站起身就跑开了。许巽小心翼翼地扶着桌子,仿佛怕自己也会被风卷走。桌子摇晃起来,一只碗翻滚落地,应声而碎。
许巽的心空了。
15
因为牢骚、打架和命案,镇上及时在临河街召开了一个现场办公会,批评抵触和消极,要求顾全大局,展望未来,讲了很多鼓舞人心的话,提出了建设新家园的口号。散会之后,镇长走出临河街,看到太阳已快要落山了,就说一天就要过去了,要抓紧工作啊。
于是,大家都意识到了时间的短暂,像蜂群般嗡嗡运作起来。篾器店一家明显停顿在犹豫中,那些带着黄色头盔的工蜂们就把大车开到门口,涌进去把东西抬出来,搬上车厢。然而篾器店的女婿认为等待离家妹子归来比搬迁更重要,这是全家人生活下去的唯一目标。他没说的是,建设你的新家园,就意味着别人的旧家园丧失,对那个至今辗转流离在外的孩子,又意味着重返的渺茫。还有些话他说不出来,激动之下,再说出来也没有用。他当时举着竹刀跳出来,站在门口茫然地挥舞着,蹒跚着醉意的步伐。几个搬运者扑上去按住了他,毫不理会他喉间迸出的低吼。街道的人站在远处看着,一张张都是灰色的脸。
老杜敞开门,在房屋中间支好床,便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对来看他的人说,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又请人去把石匠找来,要商量着把碑铭定下来。有蝙蝠在脊瓦上来回盘旋,带着黄色头盔的人一直没过来,也许,他们怕这里的寂静无声,而不是传说中的大蛇或蝎子。阿宝和小羊骑着摩托去对岸的村庄,带着石匠过来。老杜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一点也看不出要死前的虚弱,但还是让所有的人忧心忡忡。老杜对石匠说,我还死不了,但我想死了。又说,现在,我的心里既是大吃一惊,又是绝望。在那一场席卷全国的文革中,我不敢用死亡来对抗狂暴,来证明这是某种古老的人类性格,所以现在只有眼看着另一场偏执在生活中再现。我是个没有勇气的人。
说完这些话,老杜仿佛看见很多年前那个晴朗下午的自己,河流清澈奔腾,街上的好多人就聚集在新桥上。那时,虽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流离与困苦,他却因为重返故乡的喜悦而激动不已,热泪盈眶。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石匠一边听,一边点头。石匠这一生走过比谁都长的路。在临近沙漠的西北,他见过饥渴疲惫的骆驼,摇晃的驼铃穿透风沙,叫人回想起故乡深处的河流。他经年累月地和沙子、石头、兀立的仙人掌作伴,即便大声叫喊,也没有一双眼睛会倏然睁开,最可怕的,就是发现世界只剩下你自己。只有生活在临河街,他从人们晃动的脸庞、体温、脚迹中逐渐清晰地找回自己,看见了像风筝一样在街上晃荡的孩子。看见了檐上的细草、飞翔的鸽群,从窗台上溜来溜去的猫、横卧在台阶前的狗。看见了快乐的妇人是如何溺爱和呵斥顽皮的孩子。看见那么多人在街上说笑、吵架、生老病死,所有的门窗都开着,到处是阳光的味道。